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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摘:鬼仔山

《曙光:来自极东秘境的手札》选摘(3)
示意图。图为原始雾林美景。(台东林管处提供)

惠琴最不想去的就是那个地方──鬼仔山。

但她不得不去。

半年的台风带来了不少山上的断木,那一阵子总有人争先恐后到海坪上搬回湿漉漉的漂流木。惠琴也跟去了。那些沿着海波被打进来的海柴,烘干了就可以用来生火烧柴,捡漂流木的时间,取代了原本要上山砍柴的时间。

要说有没有比较省力?惠琴考虑的倒不是这个问题,她是宁可到海边跟人争夺漂流木,也不太愿意上山砍柴的。

惠琴家是村里离港口最近的,但捡漂流木却不见得抢得赢人。她总是把捡成堆的木头叠成小山,拿块看得顺眼的石头放在上面,当作记号。但凭良心。若有人真不认账,她也已经做好了要与人输赢的打算。

可如今,那场台风漂来的木头已经被捡得差不多了。

惠琴仰头看着尖山脚,视线沿着尖山的头顶往上拉成对角线……鬼仔山的呼声就会莫名地在耳边徘徊。

阿母交代她寒假结束以前,要将门口叠满生柴,做为整年的日常生火备用。

惠琴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

与她同龄的小孩也被分配了同样的任务,早在广场聚集。惠琴不想去,可手里握着阿母交给她的柴刀。她别无选择。

一开始,惠琴跟同龄友人们只在半山腰砍柴就够用了。可树生长的速度比不过柴刀的起落,不知不觉,半山腰的树越来越稀疏。也不知是不是海风的缘故,面着海而长的树都不高,良莠不齐。砍过几回后,有人提议要到更里头的山去砍树。

“哪里?”

“鬼仔山吗?”

惠琴听到关键的字眼,心底警铃大响。

友人们说走就走。

山上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踩着略显光秃的红土,一行人就像快掉了链的轮轴,一个接着一个。惠琴最怕自己是被遗失的那一个,总会加快步伐,追上上一个人的脚印后。夹在树丛中不算是路的小路蜿蜒难行,z字型的行走空间藏匿在树荫里,更是难以辨认。

孩子总有孩子的办法,尤其是生活在绵延高山下的孩子。

俗称番仔面的石像就在左侧同行,每探出一个z字型的路时,就会看见它依然伫立着,面朝海的方向,看着眼前的一浪一潮,而这都只是它的十年、百年,甚至更久远的某个春秋的瞬间。

突然的闪光乍现,让惠琴毛骨悚然。

更靠近目的地时,闪光剧烈交叠。光是从阳光而来,短暂停留在四周的叶面上,反射进隐隐的层峦叠嶂里,从远而近,最后停留在人脸上。

人脸就像是拼图那样,在错落的光影里被重新排列。

惠琴感觉整个人都被困在了闪烁里。但她一点也不觉得温暖,反而是寒气逼人,从脚底板一路爬升到天庭盖。

阴森的寒冷直跟在一行人的后头,尾随不放。

越靠墓地,闪光就越多。

惠琴不想再往前走了,她对准几棵还堪用的树,伸出柴刀胡乱就砍。乱无章法。树当然不是三两下就能砍断的,这时候,惠琴就会更焦虑不安,劈在树干上的刀划出不平整又凌乱的刀痕。但她不在意,也根本就没有人教过她“正确”的砍柴方法。只要想办法把树弄倒,砍出一节柴就好,管它树倒成什么模样。

砍完后,惠琴用月桃叶把“战果”捆在一起,拖到刚才走来的路的顶端,找了片树已经秃了的缓坡,一鼓作气将整捆的柴推了下去。浅波的阶梯不明显,除了几道刚刚他们走过的脚印外,没什么棱角。生柴就这样搭上了快速列车,一路向下滑。

惠琴跟友人们追在后头。

“你有听说吗?有人说通缉犯就藏在这里喔。”有人边追边说。

“真的吗?”

“那是骗人的啦,小孩子喔你们,那么好骗。”

友人们追在前头一言一语说得很起劲,只有在最后的惠琴发出低低的啜泣声,嘴里喊着,“不要再说了啦,快走啦。”

“谁叫你要走最后。”

惠琴用哭声回应了那个人。

眼泪干了后,差不多也下了山。可这样的上山之路,每天都会重复,有时一天当中甚至还来两回;上午一回,下午一回,连续好几天,直到整个寒假都泡了进去……

总算度过寒假的时节,白露过后又得再上山。

这次上山是为了拔仙草。

又是那些带着光影的叶片围绕着他们,仿佛迎接着他们的再度光临。

拔仙草跟砍柴一样,都要各凭本事。结伴上山的友人,在此时都化身成竞争者。谁眼明手快,就能获得更好的战果。惠琴是怕上山,也怕那些总是伴随着阳光在墓旁一闪一烁的光影,更怕身后突然出现的黑影;但骄傲的她向来都是不落人后的,也从不愿认输。柴要砍最多,仙草也要拔最多。

可那回,惠琴输了,输给了一副空棺材。

就在她正因为发现了更多的仙草而喜孜孜时,同伴也发现了。她慢了半步,就这么毫无预警地被挤出仙草的战区。未料,脚一离战区,就跌进了一个深坑里。

跌倒是常态,跌进坑也没什么;但当惠琴头一仰时,视线对准的是四面腐朽的棺木,被时间刷落的土块凝结在木板上,如她的心跳。再次感觉到心跳的骤然跳动时,她摸到屁股下压着的物品,那是一个沾着泥的钢杯……

散落在棺材里的物品很快就连结起她的认知──这是军人的墓。

但不管是谁的墓,惠琴仅确定这曾是有主人的墓,就够了。

而此时此刻的她,正躺着。

怎么下山的?惠琴再也不敢拼凑那段记忆。或许又跟前几回走在最后头一样,一路哭着下山吧。

四十多年后,父亲的墓也座落于鬼仔山附近。

曾经让她恐惧的光影已经不见踪迹,她从未有机会向人证实那是什么树,什么叶,什么影,什么声?

父亲入金后,她又在半山腰处,听见呼呼呼的哭嚎声。

是来自于远处的风,还是从记忆里的棺木泄出的?她不敢求证。

可声音一直都在,

在心底。

——摘自《曙光:来自极东秘境的手札》(三民书局)

《曙光:来自极东秘境的手札》立体书封。(三民书局 提供)

责任编辑:林芳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