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语文乃是以形为主,而不是以音为主的单体独文。在文法上也没有主动被动、单数复数及人称与时间的严格限制。因此在组合成为语句时,乃可以有颠倒错综的种种伸缩变化的弹性。再加之以中国过去又没有精密周详的标点符号,因此在为文时,便自然形成了一种偏重形式方面的组合之美,而忽略逻辑性之思辨的趋势。骈文之讲求整齐谐合的俪偶,散文之讲求短长高下的气势,便都是为了一则这种富于弹性的语文,本来就适宜于纯然形式之美的讲求,再则,也因为有了这种形式上的俪偶或气势,才能补足中国语文本来没有标点符号所造成的不便阅读断句的缺点。
这种语文的特性表现于中国的说诗传统,自然便形成一种偏重文字形式之美,而在内容上却只能掌握笼统的概念,且不长于精密之分析的结果。中国旧传统的说诗人,曾经极优美地发挥过这种语文特色,为我们留下了不少本身具有极高之文艺价值的文学批评著作。近年我在国外中国文学的班上,曾讲到几段陆机〈文赋〉和刘勰《文心雕龙》的译文。即使是透过英文翻译,还使不少外国学生对于中国古代作者能写出如此体验深微而文字优美的文学批评,赞赏不已。
不过就理论之分析来说,则中国的文学批评实在不及外国文学批评之富有逻辑之思辨性,乃是不可讳言的事实。即以〈文赋〉而言,其中有一段论及写作时意识之活动及其浮现为文字的经过,陆机曾写过如下的话说:“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沉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层云之峻。”又如《文心雕龙》论及神思与写作之关系时,刘勰也曾写过如下的话说:“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这种把抽象之思维化为具体而优美之意象的表现,以及整饬而和谐的音节句法,乃是中国文学批评家之所优为。
可是西方人论及创作的意识活动,则可以有意识、意识流、潜意识、集体潜意识等多种精微细密的理论分析。即使仅以他们所使用的这些富有逻辑思考性的术语,来与中国批评家所使用的具象的比喻及玄妙的“神思”等术语相比较,我们也足可以清楚的看到,中国与西方的文学批评在性质上之根本的差异了。
虽然西方的文学理论乃是就西方的文学现象所归纳出来的结果,并不能完全硬生生地把它们勉强应用到中国文学批评方面来,可是他们的研究分析的方法以及某些可以适用的术语,乃是有助于我们参考之用的。何况自白话文及标点符号通行使用以来,对于以白话文来写中国文学批评的文字,在精微的分析解说方面也有了不少方便之处。因之,如何来整理中国宝贵的古代遗产,使我们一方面能保存古代传统固有的精华,一方面能使之有理论化、系统化的补充和扩展,这当然是我们今日所当努力的工作。(本文仅限网站刊登)
──节录自《迦陵谈诗二集(三版)》/三民书局
责任编辑: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