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大旗:最后的北京(之三)

易大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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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1月30日讯】五、

下午,刘心武来电话。我以为他只是打听广场动态,实想不到他这么快就能弄到飞往南方的机票。乱世危城,这简直是奇迹。

票是次日下午的,但刘告诉我,司机拒绝开车到这边来接我,因这一段路途关隘重重,从城东到前门,几乎要“检阅”尽各大军区、各兵种的战时防区。司机对建国门尤其恐惧,那里的大兵凶横跋扈,连日在外交公寓一带乱枪扫射,曾将埃及使馆武官的家射得落花流水(讯息来自外电),或许这有助于向中东国家推销国产军火吧;再加上方励之夫妇潜入美国使馆避难,导致使馆区兵力激增,便衣成群,截查所有车辆,形迹可疑者可立毙于枪下。

我彷徨无计,怎样才能在戒严之中赶赴距离遥远的首都机场呢?我也得知刘再复、王安忆二位本要到新加坡访问,是六月五日的国际航班,结果满城烽火,机场变得可望不可即,现时这两位竟不知去向。

“我在安定门等你,你自己想办法过来吧。”刘心武挂断电话。

小乱入城,大乱下乡。这是饱经离乱的中国人以血泪凝成的生存要诀。走终须是要走的,“儒以文乱法”,中国知识份子数千年来的宿命就是――如果不“和中央保持一致”,即为异端,即为乱臣贼子,必须无情地加以镇压、整肃、扑灭。此番又将如何?那只永不言倦的铁腕,将以雷霆万钧的态势来完成我们那份惶惑的想象。

妻子自然十分耽心我前去安定门的凶险,但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早走早着。她给我画了一张详细的路线图,如何尽可能从胡同绕行,避开重兵扼防的主要路口,还嘱咐我好多注意事项。总之,只要我平安,在快要到来的暑假,她将携孩子到南方与我团聚。北京这场兵燹,她的心也凉了,让我回去联系有关方面,以后举家南迁,远离京师,远离这政治风暴的中心,到山重水复的南方去过下半世太平日子去……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夺眶而出。妻子生于斯,长于斯,终于梦碎,内心何等悲凉!

没什么可收拾的,何况我不可能拎着一个在哨兵眼中至为可疑的行李袋去履险。须知此行原是逃难而非度假。只是我结婚十年,总象候鸟一样南来北往,但每年夏秋都在北京这个家中写作,竟已淡忘了南方夏季的湿热滋味,然而和眼前的瓦砾焦土、硝烟血痕相比,遥迢的家乡简直是避秦桃源。

妻子略略知道我这次来京之前在南方民运风潮中的作为,便一再问我回去将会有什么麻烦。我安慰道:时代到底不一样了,这十年的沧桑巨变,有时反是身在首都不易感知到的。过去大江南北铁板一块,天子一声号令,举国地动山摇;而今各省有了些实权,甚至有若干自家的政令,懂得如何虚应故事去和中央集权周旋。尤其粤省,如今一派和平安逸,若为发财故,搏杀者便如过江之鲫;若在驱策人们去“批判斗争”,实在缺乏原动力,连街边摆摊卖彩票的档主都晓得那是一出演滥了的宫闱剧。

话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也是安抚自己,是否如此,我心里也没底。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有躲不过的祸,我宁在岭南领受那份麻烦,而对北京的刺刀枪托避之则吉。

六、

这天是西元一九八九年六月九日。

晚上七时正,全世界的卫星通讯网都同步转播了邓小平亮相并发表讲话的电视新闻。这就是著名的“六.九”讲话。

这位国际共产主义的巨擘自从和另一位风云人物戈巴契夫会见之后,就象隐形一般遁入历史帷幕后面,以致举世震惊的“六四”真相有了许多离奇的版本。

此刻,一切都尘埃落定。

亿万中国人很久都没看到过这么齐全的党政军头头脑脑济济一堂、集体出镜了。那些年迈得只剩一口气的几朝元老也被搬出来,正襟危坐,肃然注视着居中这位曾与之出生入死、荣辱与共的老战友。此公身经几许风雨,命途多舛,仍不堕其铁石一般的意志,实为红色政权的中流砥柱。他们之间无论有几多恩怨嫌隙,终须和这位强人共进退,勉力分担这份其重无比的千秋功罪。

于是全世界都屏息听取这位东方强人的现身说法。这是一种典型价值体系的箴言,是一种独特思维方式最清楚不过的诠释――邓小平掷地有声地给这起划时代大事件“定性”,指出这是两个不同主义你死我活的严重斗争。简明,精辟,不尚繁琐论证。世人再一次被明白无误地告知:在中国,异质的信仰不可能有生存空间。所有理想的冲突,必须用流血来解决。

这个有数千年文明的帝国,正统扑杀异端是一条铁律,也是家常便饭,并非今人首创,根本不值得大惊小怪。接下来,邓小平提议党政军头脑们集体起立,为冲突中死去的解放军指战员、武警、公安干警默哀一分钟。

前述的价值体系,这一下子得到了更形象的表述。因为,这个庄重仪式之后,邓小平竟没有对死伤百倍于军人的学生和平民有任何表示。

他们死了是白死。

这段重要新闻播完,那遥远外部世界震悚之余,定然一片哗然。但此际我则枯坐良久,无言无容。幻灭二字,若不仅从词义上去理解它,而从内心深处真正体验到它,那种万念俱灰的感受竟是不可言状的。

我身为“六四”屠杀事件的见证人,迄今血脉贲张,那惨烈的景象永世不忘。但我自问是个理性健全的知识份子,历史观和价值观不至于被一夜枪声彻底摧毁。我没有能力对邓小平作“春秋”式的定论,他无疑是中国现代史上的风云人物,不管历史对他如何判定,他首先是一个政权的化身,他是他所献身信奉的那个主义的坚定战士。他不能逾越自己。他让我透过纷乱的历史表像看到了事物的本质。正是这种冷酷而无可变更的本质,令我感到彻骨的恐惧和幻灭。

读过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吗?读过卡夫卡的《审判》吗?读过萨特的《脏手》吗?此刻,我才算是读懂了。

是夜,北京枪声不兴。

(待续)

作者为中国作家,现居美国

──转自《观察》(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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