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书﹕诀别

张大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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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纪元10月2日讯】我三岁丧母,父亲离开家乡,外出谋生,最后在德清山区自立门户。我便成了没有父母的孤儿。全靠老祖父把我从小扯大,还培养我上学读书,所以我对老祖父的感情尤深。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情景,时隔三十多年了,却不时浮现眼前,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催我泪下。

那是1970年5月份的一天。当时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判处十年徒刑,在瑶户牧场“就地劳动改造”。我收到一封父亲的信,说祖父要来看我,来到他家里,要我速去见他。因为我父亲在解放前因买糖到过台湾,而同去的人后来成了反革命被镇压了。于是父亲在这个问题上没法说清楚,被戴了一顶地主帽子,无法行动。所以他不能陪老祖父来看我了。然而要我去见他,又谈何容易!

我顾不上吃晚饭立刻去找牧场队长。队长似乎很同情,但一口回绝,说这事他做不了主,要我去找治保主任。主任听了又皱眉头又搓手,一边搔头,一边叹息。支支吾吾半天不置可否。愣了很久,最后说:“我和你一起找书记去。”还真是帮忙的,我从心底里感激他。

书记的目光里充满了同情。他跟主任说:“他祖父以85岁的高龄,不远数百里来看望他唯一相依为命的小孙子,如果不让相见,于情于理说不过去。但如果去请示一下公社干部,肯定被呵斥,如果不请示,这劳动改造的“罪犯”谁敢放出去?”主任则一个劲的叹息着。

最后还是书记作出了决定。准我一天假,天不亮我就走,不要让人看见,晚上务必回来。我感激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从书记家出来,我就在盘算向谁借一辆自行车,否则三十多里的山路来回至少花费五、六个小时,只有一天假期啊!可有谁会借车给你呢?且不说政治上的压力,当时一辆自行车相当于一个正劳力一年的分红(那时劳动报酬每年一结,人们称作分红,实为工钱,并非红利),说舍得让你“无偿使用”呢?

我硬着头皮去向一户邻居生产队长商量,出乎意料,他一口答应,叫儿子把车钥匙给了我。我兴奋得一夜未眠。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第一次听到如此清晰的蛙鸣,我听出了大蛙与小蛙的区别,想起了“蛙声呱呱报平安”的诗句。还有那此起彼伏的犬吠声,似怒,似骂,如怨,如恼,仿佛黑夜便是它们的世界。

终于听到了鸡啼,我悄悄起来推车而出,到了大路,翻身上车,迎着鱼肚之白的天空,一路多下坡,车像飞一样,耳边只听得飕飕风声。

到了父亲家,天濛濛亮,祖父还没起床。我连忙上楼见他。他已披衣起坐,但我没有听到他每次起床时发出的清脆响亮的咳嗽声。我叫了一声“阿爹!”,眼泪就挂下来,再也说不出话。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向清健的祖父却显得难以置信的苍老。他的双眼已失去了往日的光芒。但是他显得十分平静。他说:“你来啦!怎么倒允许呢?今天你能不能晚一点回去呢?”

祖父对我从小的教育十分严厉,他是我童年时最害怕的人,但也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他一向以做人清白而自豪。他经过了没完没了的历次政治运动,平安无事。可是为了我的事,被牵连,抄了家。然而他,没有一句责备我的话。只问我现在过得还好吗?我拿出一包自己制作的笋乾和十元钱给他。他显得很高兴。

他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述这几年分别之后的情况,他是如何应对造反派的抄家和责难。他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他的两个内弟(我的舅公)和长子(我的大伯)去年去看他的情况。这三位仁兄因吸毒而被我祖父断绝来往20多年了。我庆幸他们最终获得了我祖父的谅解。我小时候,祖父一直把他们当成反面教材来教育我。所以我直到现在还不会抽烟。

我知道他平生最痛恨我大伯,他称他为“逆子”,是“家门不幸”。我祖父从一个农村孩子到街上做学徒,打工到合伙开店,独立经营家庭作坊,撑了一份不小的家当。在农村老家买了不少天地,造起了很大的房子,也算光宗耀祖。谁知我伯父瞒着我祖父把家产变卖一空。在这之前,祖父把苦心经营的,已初具规模,可以日有收益的“ 糕作场”—-现在叫食品厂,全部交付给长子管理,却被他几年内抽逃资金,吃喝嫖赌全部败光,只剩下空荡荡的十隶房子。祖父当机立断,立即关店。用现在的说法叫做宣布破产。这样才算是保留了这点房子,他就是靠这点房子收租金供我上学的。

关店之后,全体职工遣散回家另谋出路,哥奔东西。我伯父及我父亲也在此列,当时每人给20担米,去自谋生计,也就不追究什么责任了。谁知我大伯却又把老家的祖产全部卖光,这一下,我祖父无法容忍了。于是跟他一刀两断,不相往来。后来我伯父当了一个营级军官,在淮海战役中投靠了解放军。却成了反革命分子,成为历次运动的对象,终于被关进了监狱,刑满后也一直在苦难中生活。祖父每每提及,总是说, “他对我不孝也好,省得我一直为他难过。”

祖父反复地告诉我,“你大伯特地从嘉兴到西塘来看我。我知道他日子也不好过。但我看到他身体很好,虽然瘦了点,精神却硬朗,所以很放心。”他不停地反复地说着,眼睛里充满了喜悦的光芒。不过他常常把“你大伯”说成了“你哥哥”,我知道他把我当成了我的父亲。

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长年累月,没有小辈来看他,是多么寂寞和苦痛的事。即使是孽子、浪子,现在回头来看他,对他来说,是多么的激动啊!

祖父还对我说:“我们应该感激你大伯才是。要不是你大伯把我们的家产散了,我们说不定成为地主,遭受更多的苦难呢。”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父子之间的前嫌终于尽释,双方达成谅解,也算一件幸事!

继母上来说我祖父太兴奋了,怕他过分累了,劝他休息一下,叫我到菜地去劳动一会。于是我整地去了,直到傍晚。

草草吃过晚饭,分离的时候到了。大家心里明白,这是祖孙二人最后的一次见面了。我最担心的是耄耋之年的祖父二人的生活。1958年以前,房产被“社会主义改造”收归国有,每年只付给租金的20%作为定息。我记得是18.60元,在当时两人还可苦度光阴。但到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说拿定息是一种剥削制度,被彻底废止。这样两位老人的生活就没了经济来源。因为所有的子、孙都在自顾不暇。

自从取消房租定息之后,我祖父以80多高龄,沿街叫卖“茴香豆”,以维持生计,但遭到红卫兵的冲击,说是资本主义尾巴,而且蚕豆属于粮食,由国家统购统销,不准私人贩卖。于是红卫兵把所有的茴香豆拿去无偿分享了。两个老人的生计再次中断。现在我被判了刑,还有谁能接济两位老人呢!但祖父却说没有关系,他们可以卖茶叶水。那冬天怎么办呢?“冬天嘛,也太冷,反正走不出去。”祖父喃喃地自语。他最后说:“你别管我们了,只要自己当心就是。”他的双眼充满着迷茫,但没有眼泪。

我默默地推着车,走向屋外。祖父送我到门口,向我挥手道别。我缓缓上车,没有回头看他。这是祖孙最后的诀别,我不忍心看到他绝望的眼光。

后记:

同年7月,结束“就地改造”的政策,我被押送去衢州十里丰农场。12月,收到父亲来信,说祖父已经去世。

1979年夏天我刑满回到西塘,我与祖母共同生活。祖母说,祖父临终时,衬衣袋中还有10元钱。我问是不是两张5元的,祖母说是。原来就是我当年在父亲家给他的。他在最困苦的时候,也还是舍不得用。

1979年秋天,政法机关对我宣布平反。

写于2008年7月25日(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观点和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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