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掌瓢黎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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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4年07月24日訊】

前些年回武昌訪酒,糾集了一座文朋詩友,在某「蒼蠅館子」胡吃海喝。風捲殘雲七仰八翻之後,我趕著去櫃檯埋單上賬。坐堂徐娘施施笑曰:免單了,你們走吧。我好奇,要討個由頭。徐娘半嗔半笑地說:我們灶屋的廚頭,說把賬記他頭上了,月底扣出來。也不知道他欠你們哪位的錢?

我立馬轉身鑽進後廚,但見一片兵刀狼煙之中,魁然立著一胖師傅,左手顛簸著炒杓,右手揮舞著鍋鏟。我走近,一把扳過他的肩頭:黎爺,你怎麼在這裡?他一點也不突然地靦腆笑說:我在這裡是本分,你來這裡才是稀客。

我依舊還在驚喜之中,連串發問,並質問他何以幫我埋單。他不卑不亢地說:聽見吵鬧的聲音像你,一看果然。想到過去同患難的緣分,這個客,那是請定了。老話說,約來不如撞來。我要拉著他去喝一杯,他攤開手說免了,還有客等著上菜呢。再說江湖兒女江湖見,改天單約。我深知道他的性格,道謝出來,約好日後再聚。


二十多年前,我入住武昌監獄。也許有人同情關照,最初竟然留在了監獄的伙房隊。同批分去的犯人艷羨嫉妒,牢話叫——不怕刑期長,只要進伙房。這裡的犯人不僅活兒不苦,還能吃得稍好,畢竟是近水樓台嘛。

新犯人下隊,必先從洗菜切菜開始。洗菜池恨不得像私人游泳池,成擔成擔的帶泥蘿蔔倒進去,拿扁擔捅著滾幾圈,取出來就開始切。案板看著一望無涯,成排的光頭每個都是雪亮的雙刀揮舞,場面確實有些駭人。想想其中多是玩刀的出身,生怕一言不合又拔刀相向了。

切菜的叫「墩子」,沒甚麼技術含量。炒菜的叫「掌瓢」,墩子見到掌瓢的,禮數上要「下矮樁」——低一等。比如你抽煙,要先敬掌瓢的一支。掌瓢的只管炒菜,炒完一邊歇氣,墩子則要負責收拾一切殘局。

監獄的灶台如同磚窯,一排怒火熊熊,電扇翻捲著火苗。鍋大如雙人浴缸,一筐幾十斤蔬菜傾瀉進去,動作稍慢,下面的已冒糊味,上面的還在滴水。掌瓢的這時都是赤膊上陣,雙手使的是一把糞叉般的半月大鏟,虎虎生風儼然武林高手。由於動作很大,通常那汗水也都是飛濺到鍋裡,或在鐵鍋邊吱吱作響地燙出人肉臭氣。

掌瓢炒好菜,墩子幫忙盛到大桶裡,掌瓢再出手在每一個桶裡澆上幾瓢熟油。這樣的菜,看上去油光水滑,基本能體現出社會主義監獄的優越性來。每一桶菜再由各隊派人來抬回去分配,先從牢頭獄霸開始,那一層浮油也就滑進了他們的腸道。

那時在隊裡,黎爺就是這樣一個掌瓢的大廚,而且還是一群掌瓢師傅的總頭,真正的瓢把子。
黎爺生於窮苦人家,卻因拜師學了廚藝,幾十年的油煙熏陶下來,殘菜剩羹也就餵成了一個胖子。

通常胖子的面相有兩種,一種特別慈善,如老太,有些男作女相的意思。另一種則形容凶惡,肉縫裡透出一些蠻狠。黎爺恰好是後一種。

他額短而腮寬,典型的「由」字面龐。雙眉天生倒八,一旦皺眉,幾乎像豎插著的兩把短刃。眼睛小而圓,看上去就剩瞳孔在轉動。一旦看見他的眼白,那一定是他在盛怒了。但是,這樣的時候很少,他多數表情是——面無表情。似乎無憂無喜,寵辱不驚,不像一般犯人那樣,動不動唉聲歎氣,抑或喜怒無常。

伙房中隊的犯人,都稱其為黎爺。其實他年紀並不大,也就四十出頭。黎爺的威信可不是來自拳腳,僅僅因為他為人道義,而且原本在江湖上就有輩分。

原來四九新政以來,自古相傳的江湖社團,如青幫紅幫袍哥道門等,都被嚴刑峻法一夜滅掉。惟獨對於行幫一類的鬆散型民間社會,也就監控而默許了。

所謂行幫,就是一些底層行業,其從業人員必須有一套師承,且出於自我保護,無形中形成的類似公會性質的鬆散組織。黎爺所屬的廚幫覆蓋天下,自成江湖。四大菜系川魯粵揚,如果各自沒有門戶,亂了章法,壞了行規,那整個市場都要隨之起伏。

川菜乃廚幫之首,其中又分幾大流派,甚麼鹽幫菜、公館菜、江湖菜……說起來很細很繁。黎爺是一代川菜大師黃敬臨的再傳弟子,在廚幫中輩分很高。至於他師傅的名諱,打死他也不說:坐牢有辱師門,不敢再讓師傅跟著受屈。


黎爺人緣好,但脾氣怪。伙房隊的犯人頭老洪滿刑了,大家公推黎爺接任,幹警也有這個意思。犯人頭的減刑機會比別人多,這樣的好差事誰都暗懷渴望,偏偏黎爺就是不肯。問理由,他翻來覆去只有一條——平生不喜歡人管,也不喜歡管人。

廚藝好,放著給犯人炒大鍋菜,實在是糟蹋人材。有一次要調黎爺去幹警食堂,每天有魚有肉,又是一樁人人想去的美差。

黎爺去了一週,每天將那邊吃不完的剩菜,用洗臉盆悄悄端回來給大伙改善生活。但監獄和社會沒有區別,一樣還是有想爭取減刑的線人,一邊大快朵頤,一邊偷偷告了密。

幹警也不是捨不得這些原本要餵豬的剩菜,而是不想壞了規矩。於是,按監規,將黎爺關禁閉三天。

三天之後黎爺出了小號子,再也不肯去幹警食堂當差。幹警十分惱火,威脅他說:你不想減刑了嗎?黎爺笑答:出去也是吃飯睡覺,早一天晚一天,這兒也沒耽擱我啥。幹警指責他抗拒勞改,他問這個可以加刑嗎?幹警自然知道不可能加刑,對於這樣的老油條,也就只好作罷。

黎爺登記的文化程度是小學,實際約略相當於是掃盲。但他說起江湖上的事兒來,又像是博大淵深的學問家。

當年只要他往肉鋪魚行一站,幾句行話丟將過去——江湖上謂之「把典」,對方立刻知道遇見了門內漢,拿出來的肉魚雞鴨,就換成沒有做過手腳的了。

他因為面相酷似梨園行的黑頭,不苟言笑時,看上去對誰都沒有好臉色。一般人喜歡他的不害人,卻也難以走近他。獄中的勢利眼,並不少於社會。很多普通刑事犯,對那些腐敗進來的官商之類,多有巴結之相;指望以後出去了,還能多幾個富貴的患難之交。只有他,對待那些經濟犯,基本沒有和顏悅色。

某次,一個做過處長的王姓犯人,如廁急了,忘記帶紙。正好遇見黎爺小解,他大大咧咧地指著黎爺說:餵,勞駕給我去床頭拿手紙來。黎爺淨手完畢,轉身冷冷一腳,踢在那人伸出的食指上,依舊面無表情地說:你在跟誰說話啊?你是說慌了吧?把你的手拿回去。

那處長不明所以,繼續伸手指指點點吼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幫個忙嘛,你發甚麼火啊?黎爺盯著他,露出眼白低聲說:你再不收回你的手指,老子就把它剁下來。那人看著黎爺眼露凶光,抖抖索索地不敢再計較。黎爺吹著口哨出來,對監捨的門崗說:王處長要他的洗臉毛巾,你們幫忙送到廁所去吧。那站崗的犯人立馬飛奔而去。

我在隊裡還算半個文化人,初來時,黎爺也是愛理不睬的。我看他那森眉綠眼的樣子,也不好主動接近。

按規矩,新犯人都是要每天大早起來打掃宿舍的。輪到我,一不小心碰翻了一個凳子,剛下夜班蒙頭正睡的一個老犯,掀開被窩大罵了一句髒話。依照潛規則,新犯人是不能招惹老犯的,否則會引來老犯的集體圍攻,況乎確實驚醒了人家的瞌睡。

可我立刻放下手中掃帚,死死盯著那人,一步一步輕輕地走向他的床頭。我們眼神交戰,我已經想好,他只要再敢罵一句,即刻把他從上鋪揪下來。那老犯一時傻眼,直愣愣地看著我的滿眼凶光,忽然洩氣,一聲不吭地埋頭重新睡下。我也見好就收,轉身繼續掃地時,忽然聽見睡在那人下鋪的黎爺自言自語說:樓上的這次長眼了吧?這些人,國家都敢惹,你還想踩平嗎?

黎爺統領犯人食堂,粗活髒活笨重體力活,自然都是我們這些墩子干。送糧食的貨車來了,每麻袋兩百多斤,一人一包必須快速搬運到糧倉。黎爺坐一邊抽煙,墩子們健步如飛,只有我看著頭皮發麻。麻袋剛上肩頭,還沒有移步,就感覺腰椎吱吱作響且在打晃,預感似乎只要一邁步,就可能要當場骨折。黎爺見狀,忽然扔掉煙頭飛身過來,從我項上取下麻袋,罵罵咧咧地說:凡是學生案進來的,以後都不許扛麻袋了。點數去,讀書人就管記賬。

有了黎爺罩著,就更加沒人敢找我茬了。我對他,也多了幾分敬重。但凡撞見,必要給他遞煙,他卻是每次都要趕緊在圍裙上擦乾雙手油水,再雙手接過插在耳朵上。我知道他守著一些古老的禮數,心裏更加高看這個粗人。

終於輪到黎爺有事向我開口了。他把我拉到一邊,親手給我點煙,忽然笨嘴笨舌地說:請你幫我寫一封信。我問寫給誰,寫甚麼,他又羞於啟齒。最後沿山沿嶺一大圈說完,我才基本聽明白——原來他犯的是故意傷害罪,十來年刑期,他想跟妻子離婚。他說只有你能幫我把這意思說明白,反正就是要離婚,但是又不能傷害她,她是好人,都是我害了她……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心意。人在絕境中,沒個念想反而活得簡單,更何況也要為對方著想。我把我寫好的信念給他聽,一向面無表情的黎爺,忽然背身咬著食指抽泣起來。他那肥大的身軀,把頭埋進牆角顫抖,壓抑的抽泣如虎嘯山林,嗚嗚作響。我去拉他的手指,卻被他自己死死咬住,嘴角上竟然滲出血來。


一來二往,我和黎爺成了「橋子」——鐵桿搭檔,在隊裡一文一武,一般犯人更加肅然起敬。

那時的我,雖然表面上裝得堅忍,但內心卻也悲苦。我常常對他說——傳我一點手藝吧,出去後也可以去應聘一個廚師幹幹。他一方面笑我扯淡,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你就別來搶我們廚幫的飯碗了。一方面又說,災年餓不死伙夫,藝多不壓身,學一點也好。按他師傅的話說,自古就有儒廚一派。比如甚麼蘇東坡啊袁甚麼枚啊,都是讀書很高的人,但也都是廚幫的前輩,他們都要敬著香火。

也是閒得無聊,我開始沒事就向他請教廚藝。他戲稱我們這叫做嘴巴學武。有天說煩了,我說黎爺,有本事就拿眼前廚房僅有的這幾味材料,做出與人不同的滋味,那我就算服你確有真傳。他打眼一望,案板上只有黃瓜。他說那就做一盤拍黃瓜吧,我做一盤,你自己或者請張師傅也做一盤,調料就這些。

我們很快各自做好,請隊裡一幫伙夫來匿名品嚐。大家吃完,都說那一盤好,翻開盤底,果然是黎爺的。詢之,黎爺說:拍黃瓜是家常菜,訣竅盡在一拍中。你們用鐵刀拍,沾上了鐵腥味。我用木板拍,清爽皆在,差距就在這裡。另外,都有鹽、辣椒和大蒜,你們的大蒜是剁的,我是拍的。你們放的是油潑辣子,我撒的是乾辣椒粉。怎麼樣,就這一道,足夠你們受用一輩子了。

我喜歡的就是這樣一些稀奇八怪的微妙之處,覺得中國飲食文化的精深,全在這些細微的民間經驗裡。

比如他對我說,燒製滷肉,都知道五香八角之類的,但真正的關鍵,卻在鍋蓋上。不蓋鍋蓋肯定比蓋了的差,金屬塑料鍋蓋肯定比木鍋蓋差,一般雜木的鍋蓋肯定比水杉木的差。水杉木的新鍋蓋,肯定遠不如用了一輩子的老鍋蓋——百年老湯的那熏香,全在這木質裡藏著。熱氣蒸騰,被鍋蓋壓著倒逼回去,那香料的香,才能深入肉縫。用你們讀書人的話說,叫甚麼病入膏肓,反正就這意思吧。

跟黎爺談烹調,即便在生命中的災年,依然還是一份意外的享受——當然,也是一種折磨。就跟夜裡其他犯人愛談性話題一樣,每每談得飢腸轆轆,中宵恍覺蛙聲一片,恨不得立馬越獄出去飽餐一頓,再回來投案自首。

某日半夜,黎爺偷偷把我拍醒,手指圈成酒杯狀,在嘴邊比劃出一個喝酒的姿勢,我立馬翻身下床,來到廚房的菜庫裡,關燈鎖門,但見地上反扣著一把電烙鐵,一個小鍋正香氣撲鼻地咕嘟在其上。

我大喜若狂,他急忙食指掩口做噤聲狀,再從懷裡掏出兩個小二鍋頭。兩人席地而坐,就著鍋裡的肉燒青椒對飲小酒。他低聲說,我知道你父親病危,心裏難過。老哥也幫不了你別的,也不會說話,這頓酒,是我托了幾個隊的老大,才幫你偷運進來的;這烙鐵,還是借的服裝隊的。我反正也不想減刑,萬一被抓到了,你就一碗都推到我頭上,是我強迫拉你來作陪的。

我喝著烈酒,吃著熱菜,眼角止不住的淚線竟如岩漿一般燙人。我掩飾著不接他的話茬,轉頭只誇他的菜好。

我好奇廚房已經多日不見葷腥,他哪裏弄來的這頓佳餚。他怪笑著說:糧倉中有耗子,我早就發現了,呵呵,終於被我設套逮住了幾隻大的。你不許罵我啊,哥也不能為你割股療饑啊,雖然我這也有一身好肉……


除開面相,怎麼著看黎爺,都不像是一個歹徒。表面上橫眉立眼,骨子裡卻多數時候宅心仁厚。這樣的人,怎麼會犯下嚴重傷害罪,且一判就十二年呢?多數犯人都愛私下喊冤,說是判重了,對社會依舊透著惡氣。尤其是經濟犯,總要拿更大的領導比,說人家才判多少,他這個相對那個數字來說,就是偏重了等等。只有黎爺,從來沒聽他說過冤屈,他似乎內心對自己的判決就是——罪有應得。

有個稅務局來的處長總愛發牢騷,老說他是路線鬥爭的犧牲品之類。一天黎爺聽見,忽然從我手中奪過菜刀和蘿蔔,懸空拿在手上,刷刷刷一陣快刀,蘿蔔片薄如蟬翼,雪片一般地飄灑出去。大家目瞪口呆地看著,以為他在炫技。一根蘿蔔削完到根部,他才住手橫刀,指著那處長殺氣騰騰地說——他們要把你們,像老子這樣亂刀片盡,沒一個敢說是冤假錯案。你還喊冤?

那處長臉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還嘴。黎爺氣哼哼將手中菜刀飛出,嘩的一聲斜插在案板上顫抖,背身而去。一老犯知道黎爺的來歷底細,嘀咕對那處長說:你最好離他遠一點,他就是被你們害的。處長咕噥冤有頭債有主,我又沒跟他結仇,憑甚麼啊?

憑甚麼呢?大家也好奇,都想聽老犯「還個娘家」(牢話指任何事要交底說出緣由之意)。老犯苦笑不語,指著黎爺背影說,玩菜刀的,好手藝啊。玩大了就是賀龍,玩栽了就是黎爺。說書的管這叫時運不濟,英雄臥槽。老話說得好,菜刀不能見新血,見了就得要遭孽。

我問那老話是甚麼意思?菜刀哪有不見血的啊?老犯慢悠悠擺古,菜刀,是廚幫的神器,三年滿師,要給師傅三跪九叩納禮,師傅則要送一把精鋼菜刀作別。菜刀可以切肉,不能殺生,否則廚幫就不是廚幫,就成屠行了。如果壞了規矩,廚師就要走霉運。按黎爺自個的話說,他就算是污了老祖宗傳下來那把菜刀。

原來黎爺滿師出來,輾轉各家飯館,很快成為江城名廚。逢到八十年代改革開放,心眼活泛的他,辭去東家,將多年積蓄拿來,勉強開了一個餐館。他只知道手藝好,有回頭客,壘起七星灶,招待十六方,可哪裏知道,開個餐館既要防黑道的攪局,還要會白道的應酬。

黑道上的人,知道黎爺的仗義,頂多偶爾來「揭一個飛碗」——吃白食,並不格外勒索。但是白道上的人,長年伙房悶著的黎爺,卻不知道如何打點了。

那時對這些民營館子,稅務實行的是定稅制,大致每月派一個額度。你生意好,便佔了便宜,生意不好,便自認倒霉。黎爺的餐館原本也就十幾張桌子,他自己老闆兼了大廚,僱了兩個墩子,新娶未久的漂亮媳婦,則直接帶著一鄉下丫頭,收銀加跑堂。他對人出於本性的大方,自然也願在吃喝上巴結官麵人物。稅務所的稅吏見他性情豪爽,給他的定稅也確實偏低,手下便是存了情面。

但這樣的情面,卻像欠了他們個人終身的巨債。他們自己來白吃,親友來白吃,象徵性打個白條,你好意思或者有膽去收麼?久而久之,老婆埋怨,黎爺厭煩,打心眼已經存著惡氣。其中那個分管的稅吏,入道未久,更是毫不曉事,酒後常拿言語輕薄老闆娘。黎太的念叨,加深了後廚中黎爺的火焰。一天那廝又來宴客,黎太微諷了幾句,他覺出在朋友面前失了面子,想要在嬉鬧中找補回來。

貧賤之中自有尊嚴。黎太摔門出來,讓那鄉下丫頭進去結賬;卻聽見包房內傳出那丫頭的驚叫。黎爺聞聲,正在切蔥炒菜的他,拎著刀就踢門進去了。只見那人拉著丫頭的手嘻嘻哈哈,朋友一邊淫笑,丫頭掙扎不脫,場面十分尷尬。黎爺壓住心火,冷冷說放開她。那廝放開丫頭,轉手指著黎爺的鼻子冷笑道:黎爺,你想幹嘛?準備遷碼頭了嗎?

黎爺壓抑著脾性,不卑不亢地說:請把你手指放下——除開師傅的手指著他鼻子說話,其他人他皆不能接受。那人驕橫慣了,說我就指著你了,你想幹嘛?

黎爺還是壓住已經躥到脖子上的怒火,冷冷地說:你要再不放下,伸出左手我砍你左手,伸出右手我砍你右手。那廝到了此刻,依舊還不「懂板」——不知好歹,竟然色厲內荏地起高腔罵道:你說慌了吧?你敢砍老子?

他的手指依舊指指點點,差一點就戳到黎爺的鼻尖了。此刻的黎爺眼白翻出,整個世界的寒涼匯聚頭頂,但聽那廝話音未落,黎爺的快刀已經閃電般劃過。忽然那個手指就耷拉下去了,再一看,手腕懸在空中,露出了森森白骨。幾乎三秒之後,血才噴薄而出,那廝慘叫一聲暈厥過去。

黎爺冷冷指著那幾個顫抖的男人說:打電話求救吧,我投案去了。

就這樣,黎爺跟黎太招呼了一聲別等我,提刀轉身,大踏步走進了他宿命中的長夜。


我在獄中還有個「連案」,分在這個監獄的石材隊。監獄裡最忌諱連案見面,怕一起分析案情,橫生波瀾,於是,要把我調到勞改局直屬大隊去。

我匆匆去跟黎爺告別。正要準備上灶的黎爺,喊一個廚師接替,自己解開圍裙,把手擦乾淨,張皇失措地盯著我,囁嚅著不知道說甚麼言語。半天相對無言,他忽然說:不是還要吃一頓中飯嗎?哥跟你單獨開伙。

他肥胖的身軀,忽然變得凌波微步一樣輕靈。只見他四處穿梭,在白菜堆裡選妃似的選出幾棵,刀法揮舞,露出幾個嫩黃的白菜心出來。門背後找出來私藏的風乾的豬肉皮,在火上燎去雜毛。然後迅疾在鍋裡倒進一盆菜油,燒沸,丟進豬皮,轉眼就炸出蝦片似的鵝黃,且爆出泡眼鼓脹成幾大片,完全認不出是豬皮了。他撈起豬皮浸入冷水,一會兒便變軟,然後快刀切成長條;再燒開水放進去煨煮,之後放鹽,投入菜心,文火熬製,起鍋,撒上蔥花。一盆看上去清白嫩黃的肉皮白菜湯,就這樣在我眼皮下神奇完成了。他自己先嚐了一口,皺眉感歎:可惜沒生薑,沒胡椒,兄弟,只能將就了。

他親手給我裝上滿碗白飯,讓我就在廚房吃,他要看著我吃完。多麼清素淡雅的一道菜啊,我至今難以忘記那種美味。肉皮綿軟彈性,毫無葷腥,菜心嫩滑,清苦回甘……罪人間的君子之交,也能濃醇如這一盆清湯。

之後,我調走,我滿刑,我背井離鄉……等我終於可以抬起頭還鄉之日,我曾經找過幹警,打聽那個叫黎爺的犯人,他們說也滿刑走了,天知道去了哪裏?

人生的遇合聚散,原也無須那麼刻意。獄中結下的無數緣分,或生或死,亦貴亦賤,苟存偷生的我輩,多數人甚或不想再見。在重返人間的正常生活裡,需要埋存很多記憶。

邂逅黎爺,果真應了那句江湖兒女江湖見的牢話。我問他如今如何,他更加面無表情地說:老祖宗留下的飯碗,摔不破,餓不死。我想幫他重起爐灶,他搖頭歎道:兄弟你就別再害我了。天生掌瓢的命,別去做老闆的夢。這世道,說穿了跟菜譜一樣,牛肉服青菜,鱔魚服紫蘇,我要再開餐館,說不定又要進去了。

古人說,良廚如良相,治大國如烹小鮮。竊以為那是說,一個明白事理的廚子,原本可能有安邦治國的才能,不幸埋沒風塵,只好在灶台的烈火硝煙裡,鐵杓金戈,排兵佈陣,從而輾轉他的餘生了。

(責任編輯:朱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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