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群:「偉大」的時代為什麼沒有偉大的作家?

——讀郭小川的《檢討書》

人氣 1980

【大紀元2017年11月28日訊】幾十年來,中國每個公職人員都有一份檔案,經歷越長,紙袋越厚,多是記載人們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的表態和檢討。它讓你的表態監督著你;讓你的檢討像磨盤一般壓著你;讓你在精神上罪人一般地活著。文革結束後,在平反冤假錯案時,大量幹部檔案裡的黑材料被銷毀,這對於人們的身心實在是極大的「解放」。

但是,當人們對歷史的荒謬有了一種共識後,我倒覺得,那些屬於過去的檔案材料,是非常有保存價值的。它會讓以後一代代人知道我們的歷史是怎麼走過來的。以往的史書,經過「當代人」的撰寫與闡釋,已經濾去了很多屬於歷史的真實和細節,就像現在新一代學者談論文化革命,判斷那時的人和事,總讓人覺得與過來人的切膚感受隔著一層。那麼最能還原歷史真相的是什麼?就是那些原始的檔案材料。我們對前蘇聯的很多人和事件的重新認識,不都是來自於他們的解密檔案嗎?

最近,讀了《檢討書——詩人郭小川在政治運動中的另類文字》一書,堅定了我的這種看法。儘管郭小川的女兒因發表這些幾乎損毀了父親全部尊嚴的文字,心情非常沉重,我還是覺得每一個讀過此書的人都會受益匪淺。

這本書是著名詩人郭小川從1959年開始到「文革」中的大約十篇「檢查交代」書(郭對自己的檢查和別人對他的批判都有底稿和記錄)。它讓我清楚了有關文藝界運動中的很多歷史細節。比如郭小川曾受命給「丁、陳反黨」集團寫定案結論,因他從群眾反映的事實出發,所寫得結論不符合當時權力中心的意圖;又因他想調出作協,便招致嚴厲的批判和鬥爭,罪證之一就是同情「丁陳反黨集團」,從此開始了沒完沒了的檢查,直到文革之中。從他的歷次檢討中,我對「丁陳反黨集團」案從發動、甄別、到丁玲等人再次被打成「右派反黨集團」過程中的疑點搞清楚了,因為郭小川的檢討依據自己的日記記載下了這一過程。

但最使我震驚的,還是我在這些檢查中,看到了一個詩人因為想搞創作,並努力進行藝術探索,所受到的百般的精神折磨。這種折磨不僅是對他的詩作的無理批判,更重要的是,他作為一個負有行政領導職務的幹部,因念念不忘創作,而被指責為「喪失立場」、「政治退步,個人主義膨脹」、「和黨鬧獨立性」。

郭小川在延安時代就開始寫詩。1955年他以激情澎湃的組詩《致青年公民》成為風雲一時的政治抒情詩人。由於他的詩作,更由於他在批判胡風、批判丁玲等政治運動中鮮明的政治立場和態度,1956年他從中宣部文藝處副處長任上被調到作家協會任秘書長。直到1962年他不堪忍受作家協會的精神酷刑,調到《人民日報》任記者。

《檢討書》中記載了文藝界黨內對他組織的批判:

「郭小川同志在作協四年期間,共寫了一萬餘行詩,出了五本詩集和一本雜文集,但仍然叫嚷創作與工作矛盾,叫嚷不能合法地創作。」他「輕政治,重業務」「花了很大精力去寫東西」「開自留地」,「究竟把主要精力放在哪裡去了?」「小川的一本書主義,是受了胡風思想的感染,要成名成家,寫呀寫呀,就發展成了個人野心。」而他所提出的「創作與工作的矛盾」實際就是「個人與黨的矛盾」。

郭小川寫於1957年的長詩《一個和八個》,曾拿給《人民文學》和《收穫》,因嫌尖銳沒能發表。他又給周揚,希望聽聽這個主管文藝領導的意見,一兩個月後周揚說,沒有看。郭小川決定先放放,若干年後再說。不想,被內部印出,展開批判。我曾經就郭小川的《望星空》和《一個和八個》等作品在1959年受批判的事情,向當年的黨組成員、文藝報主編張光年先生請教。張先生說:反右鬥爭時,我們黨組的幾個人覺得郭小川作為秘書長很不積極,一心想創作,就想批評批評他。《一個和八個》當時覺得是反黨情緒的發洩。但《一個和八個》沒有公開發表,就在內部批判了。郭小川在57 年反右和59 年反右傾時也寫過一些好作品,為了説明他,我們專門選擇了他的《望星空》來批評,並且是由我化名寫的公開批評文章(大意)。張先生意思是,這樣一來,既批評了他的個人主義、消極的情緒、思想右傾,又不至於因《一個和八個》的嚴重性質整倒他。而據我所知《望星空》得以發表,也是因為要組織批判它。

郭小川說:「我這個人歷來是怕黨內鬥爭的,人家攻擊我,我都可以忍讓,我歷史上從來沒有跟誰鬧過不團結,也從來沒有在我提議下發動什麼原則鬥爭……。」有丁玲的前車之鑒,他很害怕,就一次次地檢查,但總不能過關。

下面我們來看郭小川的檢討,看他在行政幹部與詩人的角色轉換中如何痛苦地折磨與扭曲著自己。

郭小川說,他到作協工作不久,感到有些自卑,因為有人說:「作家協會的工作,讓非作家來領導,簡直是笑話。」郭小川覺得有些人看不起他。於是他想「最好是離開作協」;「不離開的話,為了搞好工作,也得搞創作。」「四年來,我搞創作不算不用功,不算不辛苦,為了搞創作和做創作上的準備,幾乎用一半以上的星期天和每個沒有工作的晚上。……到了我寫出並發表了《深深的山谷》和《白雪的讚歌》以後,我在創作上的信心大為增長,我覺得我找到一條獨特的創作道路,形成了自己的獨特風格。我認為,只要按照這條道路再探索下去,我可能有很大的成就,換句話說,有成為大作家的希望了。」這有什麼不對呢?但郭小川「認識到」:「現在看來,這是多麼可笑的低級趣味!搞創作,難道只是為了使這些人心服這個渺小的目的嗎?那時卻是這麼想的。……根本原因是成名成家的思想……。」

這是郭小川的第一次檢查。以後他數次檢查仍然要提到他的個人主義的創作。一次次上綱,直到「文化革命」他的檢查是這樣寫的:

丁玲「她是一本書主義,我也是一本書主義;她是把個人置於黨和群眾之上,我也是;她是極端個人主義者,我實際也如此。她的《我在霞村的時候》的主角和我的《一個和八個》的主角簡直差不多,都是不滿足於黨的審幹和懷疑,作者的同情都寄託在他們身上。她的《莎菲女士日記》和我的《白雪的讚歌》也基本上相同,所描寫的都是那種與集體事業不相容的人物。而作者的同情又都寄託在她們身上。最重要的還是目的一致,她要當大而又大的作家,我也如此。在這一點上,我怕她垮掉,也怕艾青、泰兆陽、康濯之流垮掉,因為他們的垮台,就預示著我的可能垮台;他們的存在和發展,就預示著我的存在和發展。」

郭小川的檢查到這時已經是強弩之末,他只有向早已經下馬落荒的作家靠攏。正如他所說:「雖然我不一定看得起他們,但我同他們的命運是相同的。」因為他們生存在一個相同的文藝體制中。

他的說法繼續上綱:「一個被黨和群眾懷疑、被群眾看成敵人的人,是非常痛苦的,但我卻不去考慮自己犯了罪,或者自己有什麼問題還沒有交待清楚,更不去想這是階級鬥爭所需要,也不去想像我這樣的人的嚴重危害性,是為資本主義復辟製造輿論的罪人,是販賣資產階級的精神鴉片的販子,是反革命修正主義的吹鼓手……我的毒草《一個和八個》就建立在這種思想基礎之上,我原意就是要寫一個遭受到在我看來世界上痛苦最深的人,也就是受黨審查的人。要寫他在這種情況下表現堅強,也就是抵觸審查和對黨不滿的人。這就是我的靈魂大暴露。」

讓一個不是作家的人領導文藝不行,而念念不忘自己是作家、孜孜不倦地進行創作、不願意把大部分精力都搞了那種整人的「事業」,也不行。這不能不讓人反思,當時的體制,是一個能夠孕育大作家大文學的體制嗎?有人提出,這個前所未有的偉大時代為什麼沒有出現前所未有的大作家?通過郭小川這些違心的檢查交代,我們可以真切地體會到,當時的文學自下而上在什麼樣的氣候和土壤之中。

這些屬於檔案一類的檢查,就像一面鏡子折射著那個讓普通人扭曲,也讓作家扭曲的時代。它們會有損於個人的聲譽嗎?不!正是它們能讓我們看到在一定歷史格局中,人的心靈和人格真實的一面。

--轉自作者博客

責任編輯:南風

相關新聞
仲維光:當代中國無大師
文革致死「中華精英」名單  震撼網民
韓梅:《我的奮鬥》與《毛主席語錄》
韓梅:《意志的勝利》與《東方紅》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