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

媽媽,對不起(下)

家裡的老狗也已經十五歲了。或許照顧完母親,接下來就得照顧老狗了。(Fotolia)

續前文

*母親發揮驚人的好運氣

照護機構的入住申請,並不是依「申請順序」入住。

申請入住的文件中,會寫明當事人是什麼狀況而希望入住。各機構如果有空額,就會比較申請人的狀況,從「認為最有需要的人」開始接納。就像前面寫的,特別養護老人院和團體家屋都大排長龍,感覺需要很久才能輪到。參觀的時候我們得到的說明是「如果運氣好,立刻就可以住進來,但也可能要等很久,無法一概而論」。

特別養護老人院因為二○一五年四月的制度修正,原本「需支援二」的人就可以入住,但現在原則上變成「需照護三」以上才可以入住了。因此據說等待時間縮短了一些,不過在二○一七年一月當時,各家機構的第一線,沒有任何一個地方敢說「變得更容易入住了」。

年節前後,母親在妹妹的照護下度過。比起我粗枝大葉的照護方式,同為女性的妹妹似乎更能體貼入微地照護,母親看起來很高興。也應該說多虧了妹妹吧,十月的時候令我頭痛不已的暴食症狀也完全停止了。

妹妹照護的期間,我可以去鹿兒島出差。一月半妹妹返回德國後,母親又去短期住宿。這時遇上了一個問題,就是短期寄宿最多只能占「需照護」有效期間(母親是一年)的一半。這項規定是為了防止家屬利用「短期住宿」把老人丟在機構,實質上當成安養院使用的狀況。如果母親排隊超過半年,就必須另覓其他的方法。

但這些擔心是多餘的。沒想到母親在這時候發揮了強大的好運氣。

一月十八日,我們兄妹一致同意「這個地方最好」的團體家屋,透過T先生連絡「有空額了」。我大吃一驚,連絡團體家屋,K院長說她提前去短期住宿的機構見母親,甚至已經面試結束了。

「我們努力以家庭的方式經營,覺得令堂很適合我們,可以在我們這裡一起生活。」

沒想到居然這麼快就能入住,運氣好到不敢相信母親兩年前因為跌倒而錯失了難得的新藥臨床試驗機會。

*二○一七年一月二十三日

四十一年又十個月

入住的時候,我們必須和K院長一起確認一大堆合約內容,捺下許多印章。但想想先前的種種辛苦,這根本不算什麼。入住費用除了母親每個月的年金全額以外,只要我們三兄妹每個月各出一萬五千圓,就可以持續支付下去。

如果直接說「要送妳去安養院」,母親一定會驚訝、生氣、徹底反抗。我和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多方研究之後,決定在入住的一月三十一日,直接從短期住宿機構轉移過去,並向母親說明:「要把妳送去住起來更舒服的地方。」

一月二十日星期五到二十三日星期一,成了母親在自家生活的最後一段日子。搬進團體家屋後,主治醫生也會換成機構的家庭醫師。二十一日星期六,是H醫生最後一次診察。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已經向H醫生說明狀況,醫生說:「考慮到現況,我認為搬進團體家屋是非常明智的選擇。」

「由親人照護,無論如何都有極限,不管再怎麼努力,到最後還是會無法保持和顏悅色。放心吧,只要拉開距離,你又可以繼續對令堂溫柔了。」

就像T先生說的「你夠努力了」一樣,H醫生的話,或許也是對家暴者的制式安慰。即使如此,兩年半以來必須一肩扛起照護責任的我聽到這話,還是忍不住感激得流下淚來。

我心想這是最後了,準備了特別豐盛的晚餐。

星期六做了壽喜燒。母親說「好好吃」。

但隔天的星期日一早卻不好了。

一早起床,母親正把被大便弄髒的被子放在膝上,呆呆地看著電視。廁所、床鋪和地板,到處沾滿了糞便。洗衣機裡,被大便弄髒的被單塞進了一半。應該是想要自己收拾善後,拿到洗衣機,記憶卻就此中斷了。

我脫掉母親全身的衣物,在浴室用蓮蓬頭沖掉沾在身上的糞便。然後清掃地板,噴上殺菌劑。髒衣物先浸泡氧系漂白劑,接著用流水沖掉全部的糞便,然後丟進洗衣機。

連我自己都覺得經過這兩年半的訓練,動作變得相當乾淨俐落。母親不停地說「對不起、對不起,讓你做這些事」,但說到一半就停住了。沒辦法,她的記憶無法維持。

都到了這個節骨眼,我還是對於把母親送進安養院感到十分罪惡。都已經精神承受不了而毆打母親,實在沒資格說這種話,但既然母親還想繼續住在這個家,我還是想要成全她的心願。但是這樣的心情也在清理糞便的過程中消失得一乾二淨了。

二○一五年七月,母親肩膀脫臼時,我就決定「母親還能自行排泄的時候,就在這個家照護她」。而這天早上的排泄失敗,讓我的心情變得堅定:我能夠做的,都已經做了。

雖然有點擔心母親的腸胃,但再怎麼說,今晚都是母親在家的最後一個晚上。不在這時候讓母親享受,更待何時?所以晚上我不惜重本買了高級牛肉,煎了牛排。因為是多脂的霜降肉,量並不多。母親一樣說著「好好吃」,全部吃完了。事實上,我認為母親腸胃健康,真的是很寶貴的資本。

隔天一月二十三日星期一,母親沒有排便失敗,清爽地起床了。她在居服員的協助下收拾準備好,渾然不知再也不會回到這個家,以為是要去平常的短期住宿,出門去了。

看著她的背影,我的腦中浮現的是——如果要笑我是動畫宅就笑吧——電視動畫《紅髮安妮》(一九七九年)接近尾聲的一集〈馬修離開我家〉。沒錯,是前年七月離職的居服員K女士年輕時曾經在同一個職場共事的高畑勳負責演出的一集。在那一集,領養孤兒安妮的馬修與瑪麗拉兄妹中的哥哥馬修離世,描寫了他的葬禮。

母親在亡父興建的這個家中,度過了一半以上的人生,總共四十一年又十個月。下次可以回家,應該是今年的年底,但從母親老化的速度來看,也不知道她能否再次歸來。

一個家庭的一個時代,就這樣結束了。

*看到地毯的痕跡,湧出真實感

其實我沒有太多的時間沉浸在這樣的感傷之中。接下來的幾天忙碌得可怕。

照顧管理專員T先生從事務所借來專門接送輪椅使用者的廂型車,附有升降機,我和T先生用那臺車把母親的東西載到團體家屋去。電視機、邊櫃、衣櫃、換洗的衣物和內衣褲。不夠的東西以後再送去就行了。床鋪因為上一名入住者(據說過世了)的家人留下來說「請給後面的人使用」,因此我們感激地收下了。

直到最後,我真的受到T先生莫大的關照。T先生說:「這是我份內的工作,不用謝。」但如果沒有他的專門知識和切中需求的照護計畫,我應該沒辦法照顧母親直到今天。

我也連絡K院長,討論送母親過去的步驟。我說母親一定又會抗拒到底,但K院長可靠地說:「放心,我們是專家。」

租賃業者到家裡來,回收租用的照護床和廁所輔具。由於照護的主體轉移到團體家屋,如果下次母親暫時回家,需要床鋪時,就不會有政府補助了。到時候必須全額自費租借。

一月三十一日入住當天,我叫了照護計程車,從短期住宿機構把母親送去團體家屋。這是專門接送需要照護的老人的計程車,連輪椅或臥床失能的人都可以載。我先去團體家屋等待,不久後母親坐著照護計程車過來了。

不出所料,她戒心十足地質問我:「不是要回家嗎?你到底把我帶到哪裡了?」

「短期住宿要延長一些,所以我幫妳找了個住起來更舒服的地方。」

我搬出預先準備好的「不算謊言的說明」。但母親聽不進去。

「這裡是哪裡?」

「你要把我怎麼樣?」

她不停地問,賴在玄關不肯移動。

「接下來由我們接手吧!」

K院長不讓母親聽見地小聲對我說。

「以前我們也遇過幾次這樣的情形,令堂很快就會平靜下來了。如果看到你在這裡,她也會很激動,所以你暫時回去一下比較好。」

母親還是一樣鬧脾氣不聽話。但我認為似乎已經沒有我能做的事了,趁著母親沒留神的時候,悄悄回家了。

家裡的老狗迎接我回家。

牠也已經十五歲了。或許照顧完母親,接下來就得照顧老狗了。牠身為我們家的一分子,陪伴母親一起生活了十五年。我必須好好地照顧完牠這輩子才行。

母親當成房間使用的起居間地毯,一清二楚地留下照護床的腳的壓痕。地毯上也有黃色的污漬。是母親尿失禁的痕跡。不管怎麼清都清不乾淨。由於母親有可能暫時回家,所以還不能更換地毯。如果要換新,就是母親離世以後的事了。

冷不防地,心底湧出「終於告一段落」的真實感來。◇(節錄完)

【作者簡介】

松浦晋也(Matsuura Shinya)

一九六二年出生於日本東京。慶應義塾大學理工學院機械工程系畢業,慶應義墊研究所政策傳媒研究科修畢。以日經BP社記者身分,於一九八八年至一九九二年從事太空探索相關採訪工作。並經歷機械、工程、電腦、廣播通訊等領域的採訪經驗,後來成為獨立記者。

——節錄自《媽媽,對不起》/ 圓神出版公司

責任編輯:余心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