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感言

告别的姿态

在〈骊歌〉即将响起、凤凰木即将花开的时节,我要告别的学生们,并不只有毕业生,还有休学生和退学生。

每年此刻向学生送别,最感动的是见到他们的成长。我总会努力回想每个人初进大学时的样子,青涩、懵懂、天真、无知,现在,他们要被时间推入社会的茫茫人海,我真的担心,他们要怎么承担那么多的人生挑战,他们准备好了没?我们传授的功夫,他们学到家了没,别一出去就给人欺负了。

作为导师,我必须比别人对我的导生们付出更多的关心,每个学期,我都会设定时间,和全班每一位学生进行面谈,藉以了解他们的适应情形,我的同仁们也会把我导生中的状况告诉我,让我留意,而能适时地对状况不佳的学生给予照顾和协助。

我长年观察到影响我们的学生对于大学生活满意度的最主要因素,乃是他们的学习兴趣,只要他们保持着对于探索问题和解决问题的高度兴趣,不论他们是否喜欢他们所选读或不幸被迫选读的学科专业,他都终将有能力去面对自己生命历程中的任何横逆,为自己找出人生的方向,让每天都活得精彩而充实。作为师长,我们的责任是鼓舞他们维持学习的兴趣。

我的班上有一位女孩子,从大一进来,上课情形就不理想,缺课率极高,当然成绩也一塌糊涂,学期末的时候,还曾经打电话来问我,可否通融让她的《宪法》过关,以免和其他学分加总后取得学分总数未达所修学分的三分之二而遭到退学。当时我曾经在面谈中知道,她对于行政管理学一点兴趣都没有,之所以进入本系,完全是家里长辈的期待,以为学了这些东西,她就可以对于家族企业有所回馈。

可是这个女孩喜欢漫画和动画,她对于台湾与日本的动漫画发展如数家珍,又自修电脑绘图来满足幻想,实现愿望,谈起这些东西,她总是眉飞色舞,雀跃不已,与平日沉悒害羞的样子判若两人。她不喜欢来上课,我完全能够理解。我没有答应《宪法》放水让她过关,因为如果她被退学了,“早死早超生”,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早一点脱离苦海,重新来过。可是,她最后微弱的挣扎,还是让她从退学边缘救了回来。对我而言,这真不是一件好事。因为她会觉得这个系好混,她在学校课堂里的表现势必更加荒腔走板。

果然不如我所料,这个学期,她完全从课堂中消失了。我找同学见了她叫她来找我,但始终没有人找得到她。这说明了她在学校班上是没有好朋友的。期中考她严重缺考,每个任课教师都来跟我反映,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不由得开始担心起她会不会沦落到哪儿去了。

我终于下了决心,打电话给她的父母。这是最后手段,我知道这对于一名年轻大学生,可能是一种轻视她独立人格的举动,很容易招致反弹,但我找不到她,没办法,我不得不出手。

这电话一打,终于知道她的母亲早去,父亲在中国大陆另有家庭,平日由姑姑代理父母职。姑姑对她非常爱护,但却也因为过于关心,自行把这女孩的人生都做了规划。姑姑自营企业,她要把这女孩带在身边,以后成为她的事业助手,所以要求她就读行政管理,补强她在企业管理上的专业。

可是她应该不知道,行管不等于企管,我们教授的是公共政策和公共部门管理,学生正统的出路是参加国家考试进入 政府部门工作,在这里所教授的专业课程,和她为侄女所设想的,完全是不同的领域。而这女孩的家人更讶异在他们眼中乖巧、每天准时上下学、在家时则必定关在自己房间里看书、打电脑的好学生,从开学到期中,很少到学校的。

请姑姑转告女孩后,我总算等到了女孩的电话。她已经在上班了,每天都在补习班打工,所以她没时间到校上课。她不想人生被支配,赚钱,赚好多钱,不要向姑姑或兄姐伸手,是她追求人格独立的象征性行动。她一开始会抱怨姑姑或兄姐不尊重她的兴趣,既然那些大人们要帮她做决定,她人生错放的后果,就要由那些大人们来负责。

我劝告她不要再把青春耗在行管了,人生是自己的,喜乐忧苦最终要自己承担,你要成为自己人生的主宰者,要为自己的一切决定负起责任。我答应代她去游说她的长辈,让她转学去念动画设计类科系的夜间部,让大学生活重新来过。

我实现了我对女孩的承诺,她的家中长辈惊讶地发现,这个女孩平日是多么地不快乐。他们都深深疼爱着这一个他们所钟爱和不舍的小妹妹,他们为此感到难过和内疚。“你们要正视她已经长大的事实,把手放开,让她学习决定,并且勇于对自己的失败负责。”我忠告她的家人们。而我更警告女孩,请亲自去办休学,否则我会主动把她退学。女孩告诉了我许多她日后转考动画设计或广告科系的计划,她打算半工半读,至于未来是不是要进入她姑姑的公司帮忙,那就再说了。

我鼓励着她,听她侃侃而谈。这可能是我们师生在校期间最长的一次对话。这一次,我感伤地知道她要提前离开我们班上了,而这是我出手逼她的结果,而我是很少半强迫地叫学生离开学校的。可是我也很为她高兴,她的家人接受女孩已经长大的事实,也愿意欣赏她在她们眼中那些不务正业、离经叛道的美术才华。她即将可以参与自己的人生决定,虽然这个权力还不是完全的。我们相互许诺,日后不时联络,而我则要在几个月后,再亲自电问她转学考通过了没有。

希望她是带着希望和快乐,向这座大学挥别。@

民国九十九年五月二十一日晚七时四十分于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http://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