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社會一直存在著一种特殊的集体流行現象，譬如過去几年我們看到葡式蛋塔熱、水母熱、狗不理湯包熱等。這些流行都具有一些共同的特徵：初期集体狂熱造成非理性之消費及預期，進而引起大量投資，厂商林立，當產品供應過多，交易逐漸触及商品之基本面時，消費熱潮減退，最后多數投資者認賠退出。
台灣社會最新狂熱的大陸熱－集体赴大陸投資、集体赴大陸創業、集團移民及赴大陸置產等，媒体与大眾所顯現的一股惶惶難安的情緒讓我們不禁怀疑，這會不會也僅僅是另一波的「葡式蛋塔」的流行熱？不過大陸熱涉及的層面眾多，動員的社會資源非常龐大，對台灣社會產生的衝擊也是非常巨大的，因此，有必要□清這個最新流行現象背后可能的各种問題。
大陸熱流行最突出的現象是「視大陸為台灣未來發展之希望」，附屬的現象是「看坏台灣之未來發展前景（如果台灣不積极投入大陸市場）」。基本上，由于大陸過去十年快速的經濟發展、相對穩定的政治權力結构、和預期大陸市場開放（加入ＷＴＯ）所造成的巨大商机，几乎全球都一致看好大陸未來之發展。台灣之大陸熱亦是立基于此一基礎，但台灣的大陸熱不同于其他各地（譬如美、日、韓諸國）的是「它熱得過火」了。這和台灣和大陸是「同文同种」有關，亦和兩岸長期之隔絕及敵意有關。兩岸隔絕使得台灣人一直視大陸為落后地區，一旦親眼目睹大陸之神速進步，均惊訝得目瞪口呆，進而怀疑台灣未來發展之前景。同文同种使得台灣人自覺較全球其他之投資者具有更有利之机會獲取大陸經濟發展之果實，如不趁早介入，將抱憾終生。實則大陸經濟發展固然利多，但是也潛藏各种可能之問題，而且許多投資之條件未必較台灣有利。這种過熱可以從國際上几個主要投資評估机构最近所做的投資評比報告中看得出來。這些机构普遍僅將中國大陸列為二十名以外的全球最适投資區域，而台灣則常被列入最适投資區域的十名內。
事實上，近年來雖然大陸之經濟發展非常快速，但其未來發展仍然潛藏許多問題，譬如財政的惡化、國營企業之改造、大量失業問題存在、金融体系之不健全、基礎建設之不足、城鄉發展之差距等。何況還有政治權力之更替、法律体系之模糊、政治力任意介入商業活動、勞工職場文化低落等因素。
另一方面，台灣的未來經濟發展是否如時下媒体所普遍認為的－前景黯淡？台灣在經歷四十年來快速的經濟成長之后，社會經濟條件已有所改變，許多我們過去賴以獲利的基礎的确已不复存在。譬如原始資源產業（如糖業、樟腦業），和過去具相對优勢之勞力密集產業（制鞋業、成衣業等）都已落后。因此，許多人也擔心我們賴以高度成長之高科技產業也將被快速興起的中國所替代。但實則這种憂慮大抵和(1)對自身信心不足，以及(2)對台灣在國際体系中的分工角色不了解有關。筆者記得約在十五年前，台灣社會即流行一种悲觀的「夾擊理論」，認為台灣以加工制造業為主的產業型態，在技術無法前進（如到達美、日的水准）和后有追兵（東南亞等落后國家）的情況下，台灣的經濟榮景終將歸于泡沫。但實則十五年過去了，全球并沒有任何國家因競爭而泡沫化，反而是所有納入全球分工体系的國家均共榮共景。
和十五年前相較，台灣雖然還是以加工型的技術生產為主，但是它的技術層級卻是不斷地在上升，譬如台灣除了擁有高科技高產值的晶圓代工產業之外，也擁有越來越多具創新的高技術厂商，如旺宏企業的Flash、威盛的ＣＰＵ、以及技嘉的主机板等。須知在全球体系之下，國与國之間的分工是多層次、多面向的，并非我們一般印象中的高研發技術、代工制造和勞動密集生產等單線式的三种層次而已。只要全球經濟能夠繼續成長，按照經濟學中的「比較利益法則」，即使一個不具任何絕對优勢的經濟体，也能在國際分工体系中贏得果實、并造福全球体系。何況台灣除了制造業技術層級不斷在提升外，尚有許多無形的能力在增長。譬如不斷精進的企業管理能力和搭配社會發展的支援体系－如法律体系和會計系統等－，都不是剛崛起的中國能夠在短時期追上的。
台灣在面對新崛起的中國到底要用那一种態度來面對呢？個別企業的大陸投資政策和政府集体之政策應該不同嗎？筆者以為就個別企業而言，中國的确是一個充滿机會之新興區域，但距离遍地是黃金的投資天堂還相去甚遠。在外商投資中國的經驗中，也有許多失敗的例子；即使在為數尚不多的已成功的台商案例中，也是步步充滿風險。因此赴大陸的投資者應該盡可能保守謹慎。就政府政策而言，台商赴大陸固然能增進個別企業獲利之可能，但未必會造福台灣整体社會。如果企業是以國際分工的型式進行生產和貿易，對台灣產業之發展當然甚有助益。但是因為台灣与中國是屬同文同种，所以許多台商也以「連根拔除，西進大陸」的模式進行投資。換言之，對日、韓等國，几乎無需擔心「根留本國」的問題，但台灣政府卻必須正視此一問題。台商如果連經營本部均已投入中國，那么即使這些企業能有丰富的獲利，也無助于台灣解決日益嚴重的失業問題、資金匱乏問題，民間消費疲軟、股市与房地產市場不景气等現象。因此，從集体決策的角度而言，對某些個別厂商也許有利的大陸投資，對台灣整体經濟社會卻可能是不利的。因此，政府自應在這一波「葡式蛋塔」式的大陸熱中，采取有別一般大眾狂熱之經濟政策。
大陸熱涉及的問題极為复雜，當然遠非台北流行一時之葡式蛋塔熱所可類比。但是台灣社會習于一窩蜂非理性決策的模式如果也支配著兩岸的經貿發展，那么台灣社會因大陸熱而付出的集体代价將是非常巨大的。
（作者為東吳大學經濟系助理教授/2001.01.05 中國時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