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去世的母親在我眼裡,始終是一個撲朔迷離、另類的存在。可惜,在她生前我們從未進行過全面、深刻的交談。
用「撲朔迷離」形容母親,皆因她對自己的政治觀點總是半遮半掩,雖然她對我和弟弟、妹妹的愛是真誠無私的。
記得我在工廠當鉗工時,回家脫下的油漬漬的工裝,她總是悄悄為我洗淨,並平靜地說:「得講衛生,你那麼累,我該替你洗。」可當年已50歲的她下班後既要照料全家人吃飯,又要為我姥姥洗衣做飯,比我可累多了!可那時不懂事的我卻忽略了她的辛勞,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的給予。再如1977年中國大陸恢復高考,為了讓我和在農村當「知青」的妹妹能有一個不受干擾的學習環境,母親竟請假回家從早到晚守在院門口,對來找我倆的人一律下逐客令。我和妹妹對她的做法都提出過抗議,可她卻依然我行我素。當我和妹妹都如願以償地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時,母親的眼裡盈滿的是淚珠和興奮。
母親的心思我永遠也猜不透。在中學,當我高興地告訴她我是班上第一個入團的人時,她竟鄙視地斜視著我說:「你跟你大伯劃清界線了?」我連忙點頭稱是。她盯著我說:「我就知道你會那樣,要不你怎能往上爬呢?」氣得我眼淚直打轉,並大聲回敬她:「大伯是國民黨、反革命!」母親連忙扭頭不再搭理我。
上大學後,我很快加入了共產黨,一放學我就趕緊騎車往家奔,想讓父母分享快樂。沒想到我剛說完:「我入黨了!」 母親卻陰沉著臉說:「以後管好自己吧!」母親不陰不陽的另類話語激起了我的滿腹怨恨,我迅速衝出門,還不忘狠狠地甩下門,心想她就是個「思想反動」的人。
母親與父親性格不合,吵架成為家常便飯。有時父親會說:「別總是擺你那大小姐脾氣!」母親則回敬說:「你骨子裡永遠是個國民黨大頭兵!」這些話聽得我雲裡霧裡,「莫非他倆都是歷史反革命?」
偶爾母親會說:「我祖上是滿洲國人,在河北承德響水溝出生,你姥姥、姥爺的祖先是清朝武官,被皇上賜封千畝良田。我小時候上學穿學校發的淺藍色裙子,可漂亮了!」「你姥爺每天抽大煙,你伯父是黃埔軍校畢業的軍官,你爸給他當警衛。國共內戰時,你伯父參加了起義,國軍讓他去台灣他不肯,文革中終於被整死了!」每當母親說到此時會用手摀住嘴巴說:「你可不能到處亂說啊,那是會出人命的!」她的話令我渾身打顫。
母親的另類,我是在小學四年級時才覺察到的。1966年文革開始時,在中學、大學、醫院、政府部門工作的姨、舅們,下班後常來我家,他們躲進裡屋鎖上門,然後鬼鬼祟祟地竊竊私語,一待就是到子夜。有個週日,他們湊了些糧票、布票和舊衣服,一起坐上了去承德響水溝的長途汽車。幾天後,母親高興地對父親說:「沒白去,咱現在是貧下中農了,多虧我爸抽大煙將房產、土地全賭了個乾淨,可還是被定為地主。這回村頭兒說以前定成分時搞錯了,給我們重新更改了成分。」然後,母親又對躲在一旁的我說:「可別告訴任何人呀!」
又過了幾個月,我家門口貼滿了大字報,說母親是資本家的祕書。那天一些鄰居正興致勃勃地站在我家門口看大字報,母親下班回來了,只見她掃了一眼大字報後,竟當眾將大字報撕得粉碎,然後豪邁地對鄰居們說:「白天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接著「砰」地一聲關上了院門,鄰居們面面相覷。
母親的舉動令我很害怕,左鄰右舍有四家已在半夜被抄過家。後院鄰居家的男主人「解放」前曾是資方代理人,雖已去世,仍被抄家。我們全家人站在墊高的被子上,從後窗看凶惡的紅衛兵闖進他家一陣亂打亂砸,繼而響起一片哭叫聲,那聲響一直迴盪到天明。母親很嚴肅地對我們說:「後院全是好人⋯⋯你們可千萬別當紅衛兵呀!」
我一方面小心翼翼地守口如瓶,另一方面想舉報母親的念頭卻一直在心中蠢蠢欲動。母親的另類言行舉止與我所接受的黨的教育實在是大相逕庭,她的思想不是一般的另類,而是並非一般的「反動」。我曾幾次走到和平區派出所門前想舉報她,可最後下不了決心,只因她的那句「真的會出人命」的話總是縈迴在我的耳畔。
參加工作後不久,我被調到一所高校黨委宣傳部門工作。有一天我無意中對母親說:「我不喜歡當鉗工,有人推薦我去宣傳部,可一直沒有調動的消息。」母親沉思了一會兒說:「那可是個危險的活兒啊!」我不解地問:「有什麼危險?」母親說:「不能講真話!」我心想:另類的母親就是愛說另類的話!當晚8點,母親忽然對我說:「帶你去個地方,問什麼要如實回答。」於是我跟在她後面走。
當我們趕到大理道友好里2層201室時,隨著母親的敲門聲,一位60歲左右的長者走了出來,倆人寒暄了片刻,老者便面帶微笑地做出「請」的手勢。當母親說明來意後,長者問我:「為何想去宣傳部工作?有何特長?」等等,我都如實一一回答。
兩天後,調動通知便下發到了校辦廠。這時我才問母親:「老者是誰,您怎麼認識他的?」母親回答:「我們曾一起在解放區工作,他現在是區委書記,他兒子是你們學校管宣傳工作的黨委副書記。」「您去過解放區?」我這是第一次聽說。母親說:「我們四個同學一起去的解放區,她們仨後來都成了地下黨,並嫁給了比自己大10—20歲的老幹部。我是從那兒逃出來的。」
母親似乎不願提及往事,可我還是緊追不捨:「要是不回來,您現在也是高幹了?」母親不屑一顧地說:「你懂什麼!我不屑與土匪流氓為伍。」停頓了一會兒,母親又情不自禁地說:「可我要是留在那兒,也不會受那麼多罪了!」母親似乎有些後悔當初的抉擇,但當我繼續盤問時,母親卻緊閉了雙唇。
歷盡滄桑後,我才知曉母親是本能地選擇做個真實正直的人,而在眾人眼裡她卻是另類。
如今,我也成了別人眼中的另類——許多旅居美國的中國大爺大媽一聽我說美國如何自由、民主、法制時,就會說我是另類;當我歷數中國存在的種種弊端與混亂時也會說我偏激、另類⋯⋯我想,也許是「另類」的母親對我「毒害」太深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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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