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光时代 姜文在台北

陈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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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龙应台“国际名家论坛”之邀,7月9日,姜文在中山堂与中、港、台六百多位观众相遇,整整两个小时,畅谈他的电影与人生。我们得以了解一位超凡的艺术家,如何用犀利的眼光,透视与解读时代的荒谬,审视社会的变迁……

他被法国著名导演帕特里斯.夏洛尔(Patrice Chéreau)誉为“伟大的导演,了不起的演员”,并以电影大师奥森威尔斯(Orson Welles)相比拟。众多网民票选他为“未来十年主宰中国电影节的导演”。他曾经为了《太阳照常升起》一片票房惨赔,仍不改电影初衷;以《让子弹飞》热卖人民币七亿,创下业界奇迹,却认为仅仅是一部“简单的电影”罢了。

姜文就是姜文,他坦诚直率的风格,从整场称呼龙应台女士为“龙大哥”表现无遗。如此称呼的理由很特别——因为出场前龙应台轻拍他肩头的手势,给他电影《教父》般的有力感,使他的不安一扫而空。他称其为“大哥”的理由那样荒诞不经,却又那样诚恳自然,一点也不使人觉得失礼或突兀,反而顺理成章似地格外亲切。

犹如“龙大哥”这个姜文式的称呼般独特,姜文的确创造了自己的电影语言,注定在影史留名。从来没有一个华人导演的电影,呈现如此鲜丽炽烈的生命之美,如此深沉痛苦,又如此欣然愉悦。这样强悍又自由的挥洒,不仅仅表露在他的电影创作中,整场座谈会中,姜文试图告诉我们,这个荒唐难解的时代与世界,是如何在他的眼中成形……

矛盾难解的童年

谈到童年,姜文说自己的父亲是革命军人,母亲却是出身资产阶级成分的家庭。姜文童年的时候,住在唐山的外公家。他叫外婆“姥姥”,外公“老爷”。那是一个全姓“高”的村子,二、三百年前从外地迁来,村里人全是亲戚。外公因为国民党、资本家的身份,遭到无期徒刑的监禁,后来才被放出来,历经斗争艰辛:“家里是一贫如洗,很惨,就是什么都没有了,而且社会地位非常低。那种低,我觉得很可怕的是说,……非但瞧不起你,还觉得你是一个曾经制造恐怖的,所以如果谁想消灭你,是有充足的理由的。这种被歧视是很可怕的。”

他有一个六老爷,被判了死缓(延缓执行死刑),最终还是跳井自杀。这样的悲剧形象也对他颇有影响。对于亲族间的互动,姜文说:“我家有两个舅舅,后来有一个舅舅不见了。包括我妈、七个姨……我印象很深的是嫁不出去,没人娶这样家的孩子。我的老爷家的辈分特别高,有人管他叫七爷、六爷,但是你会看到那个武装红卫兵带着人进来之后,拿人家东西,轰啊,砸啊。说:‘七爷,这个我给拿走。’‘六爷,这个我给拿走。’……叫你‘爷’,但东西全拿走。”

“根正苗红”的父亲,与“成分不好”的母亲家族,其间的矛盾让姜文百思不得其解:“我看我老爷的时候,我觉得我老爷他不是一个坏人。我看爸爸,他也不是一个坏人,那他俩是怎么回事?……所以我从小在这样一个环境下长大。”

影响至深的母亲

在杂乱难解的童年中,姜文自述对他影响最大的,是当国小音乐教师的母亲。或许是因为承受过多的压力,或许是其他的原因,姜文的母亲待他非常严厉。姜文回忆:“我妈跟我最多的交流,是揍我。”他描述打耳光是最轻的,面棍、铁钩、铁铲、铁锅……都被打过。这些还不算什么,他最害怕的,是母亲会“预约”什么时候要打他:“最可怕的是她跟你预约;你今天惹她不高兴了:‘我今天晚上打你喔。’那我得一天到晚想办法,做点事让她开心。……我觉得我已经做了很多事,她已经很开心了,到了半夜十二点的时候,我听见……呵呵,这是真事啊,‘啪!啪!’我父亲皮带的声音,那是很厚的,两层,中间还有铜钉子。”

即使装睡,也会被母亲叫起来问错在哪儿的姜文,终究逃不过一顿好打。如今回忆起这些事,姜文对母亲并无怨怼:“打就打吧。她对我说‘棒下出孝子’。我不是想宣扬有人去打孩子,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确实对她很孝顺。”

如今,姜文父亲可爱和蔼,有时还会在他的戏里客串一个角色;而母亲直率依旧。例如,她不爱看姜文的电影,问她为什么,她说:“因为我不相信那是你。你是我生出来的,我养大的,你突然变成一个土匪,你骗人。”

《太阳照常升起》一片中,周韵(姜文妻子)所饰演那个疯疯癫癫、嘲讽现实、令儿子又爱又惧,却又有着无比尊严与力量的母亲,就是姜文以母亲为写照的角色。姜文说:“我发现,她实际上,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什么原因?在我这儿说,我觉得她在某个心灵层面,我觉得她确实拒绝长大了。”

电影里,周韵的确像个孩子似地,放肆在林里狂奔,在旧有的世界崩溃时,相信并保存一个神秘的天地。姜文说:“因为我不喜欢生活的原来的样子,那样让我觉得不太舒服。我能够把他变成精神活动的样子来表达,我自己觉得舒服一点。”

没有章法的章法

《让子弹飞》一片造成轰动,在大陆单日票房就超过了六千万,和《阿凡达》并列为中国票房影史之最。然而姜文坦言,在他心目中,这是一部“简单的电影”。他自陈因为上一部呕心沥血、掏心掏肺的电影《太阳照常升起》反应不佳,甚至被恶评“不会拍电影”,他就下了“堕落”的决心:“好吧,咱们拍个明白的电影。”

在姜文的电影中,旁人看他的取角简直就是随心所欲、毫无章法可言。例如他让名导冯小刚在片头饰演短命的师爷、副导演危笑饰演麻匪老七,妻子周韵饰演鹅城美女花姐,弟弟姜武饰演反派武举人,制片女助理赵铭饰演一个被欺侮的民女,也让制片人马珂饰演一个圆呼呼的八岁孩童。马珂角色之无理突兀,却产生了意外的喜剧效果。

也有观众询问,为什么《让子弹飞》与《太阳照常升起》,都用久石让大师同样的音乐?姜文的回答更令人绝倒:“我是觉得因为《太阳照常升起》看的人不多,音乐没用浪费(众人拍手大笑),而且他也确实好听,是不?干脆就顺着,让大伙再多听听。”

他并描述向久石让邀曲的有趣过程:“《让子弹飞》的配乐,是我跟久石让,一个很天才的作曲家谈,我说能不能写成像《太阳照常升起》那样的味儿?他不高兴说:‘我怎么可以写那么个样?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情况,我突然就写那么好了。’我说:‘当时你为什么就给我写那么好?’他说:‘你、你当时给我说这句话,给我压力很大,我几乎崩溃了。我为什么要让人家比?’‘对啊,比完了之后人家觉得好听啊,现在再比一回。’‘不比了,我现在很多事要做。’我说:‘我就把你那个东西我再用一遍。’‘好哇,你敢用你就用啊。’我说:‘为什么不敢呢,我就给用。’就是这样。”语毕,众人大笑鼓掌。

姜文在创作电影上的随心而用,就像是一个武艺入化境的高人。听了姜文精彩的描述,就可以理解他的电影中为何语言呈现处处经典。而他随心所用的拍摄过程,也让电影呈现一种活泼迷人、生气勃发的样貌。如此活生生、肆意流动的风格,在当下审查严格与思想封闭的中国大陆,毋宁是第一人。

电影 一种洗净的过程

姜文说自己担任演员时,看别人拍电影总觉得很复杂,完全看不懂,但是他担任导演时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导戏的话我有个问题,如果我不在脑子里看见这个东西、在脑子都把它拍完了,或是自己确实有表达的欲望,我根本就不想当导演。”

相对于别人的电影创作是“留下记忆”,姜文执导电影的初衷却是“清空与遗忘。”当龙应台询问,他在拍摄电影时,“有没有觉得受到艺术的清洗”时,姜文回答:“其实我一再说我电影某种层次上的意义、目的,就是为了这个,可以自己洗干净一下,然后可以忘掉一些东西,清出来一些东西。其实我拍第一个片子到第四个片子,都是这样。”

无疑的,对大部分人而言,生命是团深厚且难解的谜团,丑陋的时候多过美好。然而真诚的艺术家能在回头审视时提炼一种澄净的视角,散发对生命的热情与态度。龙应台描述姜文能在这样混乱荒谬的时代,以如此纯粹的艺术与眼光,带给人们心灵深邃长远的感受,观者自是心存感谢。而姜文则说他拍电影的意义,在于追求“改变”:

“我当演员当得好好的,我为什么要去当导演?还是心里有一些……不是痛苦喔,我觉得痛苦这个词没意思,对我来说,其实是想起以前的事还有很多好玩的。但是它是一个你想要的东西,……你会觉得当时朝那边走就好了。总之你想要去改变它,但是今天也改变不了过去,其实未来也很难改变,因为未来是由过去决定的。所以我们今天坐在这,觉得最好的办法是拍个电影,我们用电影的办法可以把过去改过,什么都可以改过,是这样的。所以呢,我想对我来说,表达了、改变了,放在那儿,清完了,自己会舒服得多。”

他说就在不久前,他去了十三年前拍摄电影《鬼子来了》所搭的外场地。那是为了在河北喜峰口长城一带,重现抗日山村的场景,费尽千辛万苦,搭建起来的地方。

旧地重游,他很讶异当年拍摄的地方如此险恶:“要坐40分钟的船才能到。坐船之前要走三百个台阶,到了再走三百个台阶。我们到的时候这个村子还在,很结实,还在做旅游。我当时搭的时候,很多美术跟我说很苦,能不能不在这儿做?因为下面有水,山子又陡。我就用最不讲理的办法,我就指着旁边的长城说:‘你看他怎么建?为什么他能建在这儿你不能建在这儿。’(众人大笑。龙应台说:“你在鼓励人家做孟姜女啊。”)他们说:‘建那个的后面都有刺刀顶着。’我说:‘那你自己想像有刺刀顶着你后面吧。’

如此不可理喻的执著,创造了影史再难超越的杰作。姜文说:“我觉得我现在不可能来一遍,体力上承受不了,然后精神上,我也觉得,有必要这么累拍一部电影吗?我现在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另外一个状态。”

冲击隐晦现实的《鬼子来了》

《鬼子来了》在第五十三届坎城影展夺下评审团大奖的殊荣,却遭到禁演的命运。在此次座谈中,姜文回答一位台湾的观众,是在什么情况下,起心动念拍摄《鬼子来了》这部电影?

他说:“大概是我35岁的时候吧,对于我或者一部分男人,有一种共同的心理状态,想知道什么是恐惧,或者,用什么办法可以摆脱这种恐惧。”“同时,也有这三十多年来对于过去我们受到教育,与真实距离态度的看法。”

姜文提到家乡唐山“潘家峪惨案”的例子。那是在抗战后期,由于日军在潘家峪搜到武器,怀疑表面顺服的村民实际上与抗日军勾结,遂计划在一个新年假期晚上,人们返乡庆祝时发动围剿,残忍屠杀一千多位村民的惨案。

姜文毫不讳言,历史的真相是如何被误解与玩弄:“我觉得最荒诞的是潘家峪惨案的纪念馆、潘家峪的说明书,竟然说是这里是八路军的兵工厂,在这几年当中打死了一千五百多日本鬼子,所以日本鬼子来报复、灭村。我看县志和唐山对这件事的调查,说实在,这是吹牛。第一,当时八路军不可能打死这么多人;第二,当时八路军没有兵工厂。宣传的人愿意把这事说成这样,因为又不丢人,又能是个体面事。问题是日本人也希望;也宣传是这样,因为这样的话,杀的是便衣兵,在战时国际法上是没有罪的。”

姜文说,由于这边想做的和那边想做的是一致的,村民的无辜成了不被承认、无法正视的问题。而电影在审查时,就是陷入了这样的难题。当龙应台问:“知不知道、有没有预警《鬼子来了》无法播映?”姜文难掩遗憾,一股脑儿地说:“我开始还真没有。……那时候还年轻嘛,觉得自己能做件了不起的事。把我三十多年的积蓄用在电影上,很大一笔钱啊,希望这部电影能够改变一些人,或者更多人对于那样一件事情的态度看法。后来,发现我自己有点荒谬。我根本就做不到,因为根本就不让人看嘛。什么都改变不了。”

生活具有根深柢固的荒谬性

即使是《鬼子来了》这样涉及国仇家恨的影片,不看到后段,会以为是部喜剧片。片中将村民——或是中国民族——在残酷战争下的老实与精明,道德乡愿与自以为是,种种滑稽的生存状态,表达得淋漓尽致。然而这部电影所呈现的严肃意义、画面的强烈与深刻,却会令观者从可笑到震撼无语,久久难忘。针对龙应台询问:“你觉得你这种嘲讽性,‘什么都可以’切入的观点,或者你自己这种美学的启蒙是怎么走过来的?”

姜文说:“其实我不是故意要这样,在我看来严肃的事情很少,阴错阳差的事很多,所谓严肃可能是被……有权力去写历史的人,他们愿意把某些经过的事写上,是很严肃的。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有一定的目的,但是如果用自己的眼睛和感受一样事情的话,你会觉得很荒诞。”

姜文举了个例子:“大的社会生活其实本身,带有本身根深柢固、与生俱来的荒诞性。我在这边举例子啊,我们这边流行了三十多年,叫东方红这个歌,你听听啊,‘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的大救星。’确实曲调现在听也很鼓劲、庄严,紧接着刚开完会,又唱这样的歌,叫:‘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语毕,全场哄堂大笑。

姜文说:“你看,你们都乐吧,这不是说我编造的一个荒诞,不是说给人包袱,仇视社会,我没有,是这样的,这本身是有荒诞性。”

当有观众提问,说看不懂《太阳照常升起》以魔幻方式表达,姜文直陈他所向往的电影是能呈现生活,不仅仅是“挣钱”而已:“我很幸运,我有这样一个机会,我要拍一个我所认识的生活。生活对我来说是不懂的,我不懂生活,我不知道你们谁懂,没有起承转合有时候也没有前因后果,你以为是这样其实根本不是这样。你出门看到一个女孩,你爱上她了,你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起码对我来说我不敢贸然的说我懂生活,生活是这样、是这样、是这样的。谁这么告诉我,我肯定很怀疑。不是觉得他骗子就是他很笨。”

睽违了18年,姜文再度来到台湾。《天下》杂志创办人殷允芃,影视名人王伟忠,电影学者焦雄屏,与热爱电影的教育家曾志朗尽皆到场。许多人争相与他拥抱与握手。他感性的对观众说:“居然18年了……当然我不会再过18年才来,我有几个18年呢?我不能再浪费。我会经常到台湾。”

--转载自《新纪元》周刊23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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