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纪元2012年10月15日讯】(编注:作家廖亦武荣获德国文化界第二重要的奖项——德国书业和平奖。本周日在法兰克福保罗教堂举行的颁奖典礼上,廖亦武致受奖辞。德国总统高克、联邦议会议长拉默特等政界、经济界、文化和社会各界人士参加典礼。这是廖亦武受奖辞,有删节,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1989年6月3日午夜,有个九岁的孩子,叫吕鹏,是北京市顺城街小学三年级学生。仅仅因为淘气,背着父母溜出家门,去旁观沸腾的街景,就被迎面射来的子弹击倒。和吕鹏一起倒下的,还有几个平民,但吕鹏是最小的。
根据民间调查者丁子霖等人提供的证词,在整个天安门大屠杀中,吕鹏也是最小的。他的胸膛被洞穿,热血喷涌而出。他当场毙命。可他的死讯,一传十,十传百,终于点燃北京市区千家万户的怒火。无数已经入睡的人,包括一些企图逃避政治的人,这时候都涌上街头,去设置路障,阻挡军车,向武装到牙齿的戒严部队投掷汽油瓶和石块。小小吕鹏,平躺在一辆敞篷车顶,英雄一般,被示威者们簇拥着,在大街之间来来回回,无言地诉说着杀戮。那一夜,有多少人因为这个素不相识的死孩子而泣不成声?有多少人转瞬就成为反政府的暴徒?
眨眼二十三年又过去,我相继在中文版和德文版的新书《子弹鸦片》里,在《大屠杀死难者名单》的首位,再次发布吕鹏的死讯。他永远九岁。但愿这是一道天长地久的死讯。
“因为它屠杀孩子,所以必须分裂”
我也在这里发布这个帝国的死讯。因为它屠杀孩子,所以必须分裂。这是中国的传统。
在两千五百多年前,我们伟大的祖先老子,就在他的《道德经》里,描述了两种柔弱无比而又至高无上的事物——婴儿和水——分别象征人类的繁衍和自然的流动。保守孩子,就是保守种族的元气,所谓中国气功,首要的是排除杂念,气沉丹田,回到孩子在母体内的混沌状态。老子进而阐述,人类之需要家园,老者之回归泥土,跟孩子之依偎母亲同等重要,国家的分与合,是为了适应我们的这些日常的生存本能,而非“民族大义”。作为古代分裂主义哲学家,老子提出的最著名的乌托邦,是“小国寡民”——“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国家越小,治理起来越容易,如果国家小得跟村落差不多,老百姓随时可以找到总统,一起喝酒,一起撒尿,或者一起讨论政治,那就太美好了。如果从远方,特别是当地人都没听说过的远方,比如说德国和美国,来了素不相识的客人,就奔走相告,“不亦悦乎”,美好得飘飘欲仙了。比老子古老许多的尧和舜,就是成天混迹在老百姓中间的帝王,勤于政务之余,还得勤于耕作。所以受到老子、庄子、孔子、孟子以降的历朝历代知识份子的永恒爱戴。
老庄和孔孟所在的“春秋时代”——我们眼下的独裁中国——早已分裂成为几十个国家。在几百年里,虽然相互吞并的战火不断,但国学界公认,这是迄今为止,无法超越的辉煌时代,政治、经济、文化领域都异常活跃,言论异常自由,各类学术并驾齐驱,史称“百家争鸣”。时至今日,曾经颠覆传统的共产党,竟反过来无耻地盗用“百家争鸣”时期的思想遗产,在世界各地举办孔子学院——他们难道不读古书吗?难道不知道孔子是鲁国人而非中国人吗?孔子在五十六岁那年,由于和最高统治者的政见冲突,有杀身之祸,不得不连夜出逃,而后流亡了十几个国家,直到七十岁,才被允许回归自己的乡土——既如此,孔子应该算历朝历代政治流亡者的精神源头,“孔子学院”也应该更名为“孔子流亡学院”才对。
类似的例子,还有“战国时代”最杰出的分裂主义诗人屈原,由于祖籍所在的楚国,被“一统天下”的强秦大举入侵,在国破家亡的前夕,就愤然投汨罗江自尽了。屈原遗下众多地域色彩强烈的爱国诗篇,被后世传诵,其实他心中不变的故国,也就是今天的湖南省洞庭湖一带,而不是通过血腥兼并、生灵涂炭,将许多地方、许多种族硬绑在一块的中央帝国——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因感念这位永不屈服的艺术家,民间社会将他的殉难日确定为端午节。每到这个“水上的节日”,人们就划着龙舟,往返于波涛之间,投放巴楚风味的糯米粽子,请屈原的灵魂慢慢享用。
“以国家统一为名,中国历史上的血案数不胜数”
据史料记载,共产党建国之初,为了断绝老百姓与分裂传统的联系,竟然在土地改革运动中,鼓吹消灭剥削阶级,枪毙了两百多万地主、乡绅和民间社团成员。他们是乡村的知识阶层,许多人已经表示臣服,但共产党怀疑他们“暗中捣乱”,根深蒂固的旧脑袋不可能改造成与时俱进的新脑袋。
巩固国家的根本手段就是杀人,这是从毛泽东到邓小平,都心照不宣的。1959年到1962年的大饥荒,全国饿死近四千万人,仅仅发端于毛泽东担心政权分裂,1966至1976年的文化大革命,被折磨致死两百到四百万人,也是发端于毛泽东的同样担心。毛泽东随时都在提醒老百姓,致命的灾难莫过于“民族分裂,亡党亡国”,如此,人民将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类似的提醒,也出现在列宁、斯大林、希特勒、齐奥塞斯库、金正日、萨达姆、卡札菲等暴君的论调中——国家统一,领土完整——独裁统治的终极王牌,多少罪恶借此而公然大行其道。
1989年6月,共产党为了应对政权危机,竟动用二十多万武装军人,血洗北京城。当装甲战车开上街头,当密集的枪声透过无线电波传遍了全世界,有位远在四川成都的老诗人,正蜷缩在古书堆里读《庄子》——眨眼间光阴流逝,我因为在大屠杀之夜朗读长诗《大屠杀》,入狱又出狱了;接着又与这位叫流沙河的老诗人相遇了——在我还未出生的1957年,流沙河也因为写诗,被毛泽东怀疑”影射共产党”,而当作敌人抓进监狱。于是流沙河对我说,像你我这种受过命运重创的人,内心的刀痕永远抹不平。那你就放弃诗人去做一个历史的证人。接着,他复述了庄子在两千多年前写出的见证——有个假国被打败了,侵略者越过边境,攻占京城,杀人放火,大伙儿只得纷纷逃命。有个隐士叫林回,也夹杂在逃难的人流中。他的怀中揣着一块价值千金的玉璧。突然,路边的废墟内,传出弃婴的哀哭,吸引了大伙儿的目光。但是追兵越来越近,喊杀声如雷贯耳,大伙儿顾不上,都惊呼着跑啊跑啊。只有林回上前,弯下腰,想拾起婴儿。可怀里的玉璧太大太沉,他要拾起婴儿,就只能放下玉璧。林回毫不迟疑地选择了婴儿,令大伙儿感觉震惊,有人说你这傻瓜,怎么抛开千金而增添活生生的累赘?林回说这是天意。
“真相的传承也是天意”
真相的传承也是天意。国家的兴衰,疆土的分合,不过是历史书籍内的某些章节,而真相的传承却贯穿始终。这种源远流长的记载习惯,在河山破碎之际,在毛泽东和邓小平大开杀戒之际,如同老子和庄子笔下的婴儿,被丢弃于废墟,徒劳地哀哭着。需要“隐士林回”那样的传承者,放弃已经拥有或将要拥有的现实利益,去弯腰拾起它,带着它逃离追杀,并耐心喂养它,磨砺它,直到它有足够的脑力,追忆逝水年华,在黑暗中延续记载的习惯。
我也在延续记载的习惯。并通过汉语、德语和英语,向全人类公开了我的关于大屠杀受害者的记载,同时公开关于中国分裂的思考。再过若干年,我会到我钟爱的祖先们那儿去。所以我在这里,在无比辉煌的圣保罗教堂,在德国社会精英荟萃的时刻,提前向他们致敬。特别是这个行当最老的师父司马迁,为了从西汉盛世的歌舞升平中,拾起弃婴般脆弱的真相,竟被统治者割掉睾丸。他由此丧失身体的繁殖力,可灵魂的繁殖力却因奇耻大辱而茁壮。他写出的《史记》,还有另一本周文王在地牢里所着的《周易》,陪伴我逃出了独裁中国。
“苦难越来越深重,人心越来越麻木”
孩子和真相,在历史记载里水乳交融,一个王朝走到屠杀孩子、抹杀真相的地步,气数早该尽了。可是老谋深算的邓小平,在1992年春天,从北京南巡到深圳,提出政局收紧市场放开的救党方略。我在《子弹鸦片》里写道——又过了许多年,我还在自己的祖国流离失所。苦难越来越深重,人心越来越麻木。而中国的经济越来越腾飞。有一种国际流行论调,认为经济发展可以带动政治改革,让独裁走向民主。于是,曾因为天安门大屠杀而制裁中共的西方各国,争先恐后地和刽子手做生意,尽管这些刽子手还在抓人和杀人,新的血污盖住了旧的血污,新的暴行肢解了旧的暴行。老百姓要在血污和暴行中苟且偷生,就只能变得更加无耻。
无耻和苦难交替循环,支配着我们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天安门大屠杀之后,又相继发生对大屠杀难属群体、另类气功、法轮功、中国民主党、上访群体、失地农民、下岗工人、维权律师、地下教会、异议份子、四川大地震难属群体、《零八宪章》签署者、茉莉花网络革命、以及西藏、内蒙和新疆的残酷镇压——血案层层堆积,独裁变本加厉,如果第一次杀人还双手颤抖,杀的人多了,欠的债多了,就挥刀自如了——而每一次杀人,都能刺激经济大幅度增长。比如没有天安门流血,就没有邓小平南巡,让大伙儿放弃爱国去爱钱;没有黑社会式的暴力拆迁,就没有城市的疯狂扩张,以及虚胖的房地产,以及在“豆腐渣工程”中落马或外逃的成千上万的贪官和奸商。
刽子手正在获胜,因为整个国家成为他们的奴隶,任意掠夺,任意蹂躏,直到被挤干骨髓。他们对西方生意人说:你们也进来吧,在这儿办工厂、开公司、修高楼、建网络吧,只要不谈人权不揭疮疤,你们干什么都可以。你们在自己国家,有法律有舆论有民意,不可能为所欲为,你们来这儿,就跟着我们同流合污吧。请 尽管糟蹋这些河流、天空、粮食和地下水;请尽管雇用这些廉价劳动力,让他们没日没夜,沦为流水线上的机器。当中国多半老百姓都因为环境污染,而患上各种人体、人心、人性的癌症,就更有钱赚了。在这个世界上最大的垃圾场,永远潜伏着世界上最大的商机。
以自由贸易为名,输出垃圾价值观
以自由贸易之名,不少西方财团和刽子手们勾勾搭搭,制造垃圾场,利益至上的“垃圾价值观”越来越强地影响全世界。中国老百姓都知道,他们有钱,他们有后路,他们终会抛弃千疮百孔的祖国,全部移民到西方,去享受那儿干净的土地和阳光,去享受自由、平等、博爱,甚至进入教会,让被古代独裁者钉上十字架的耶稣,替自己的赎罪。
当中国老百姓一旦明白,在民主西方也找不回公义和公平,贪官和奸商作为“赢家通吃”的无耻榜样,就会被纷纷彷效;在不远的将来,地球的每个角落,都会挤满为背井离乡而不择手段的中国骗子……
这个帝国的价值系统已经崩溃,维持它的仅剩下利益的勾结。可是这种利益的邪恶链条盘根错节,令经济全球化的自由世界一时束手无策。
然而帝国分裂的内在命运,在二十三年前,它大开杀戒的那一夜,就已经注定。以九岁孩子吕鹏为首的《大屠杀死难者名单》,由于以丁子霖为首的天安门母亲群体的坚持,将成为一个划时代的寓言,刻入全人类的史册。前不久去世的瓦茨拉夫‧哈维尔一再强调“无权者的权力”,而在中国,当绝望的弱势群体无法以暴易暴,所剩下的权力就是私下口口相传——这也是古老的传统,秦始皇修筑长城,不顾老百姓死活,大伙儿拿他没办法,就用“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诅咒他——直到今天,万里长城还作为旅游景点存在着,可在民间寓言里,它早被一个痛失丈夫的小女子给哭垮掉。
“血已经变冷,心已经变硬”
孔子曾对着滔滔不绝的江水感叹——流逝的记忆竟是如此吗——接下来的两道死讯也是如此吗——2003年6月21日,成都市金堂县境内的三岁女孩李思怡,因无人照看,被饿死在自己家里,因为她的妈妈涉嫌吸毒,被警察给带走,羁押了十七天——2011年10月13日,广东省佛山市境内的两岁女孩王悦,因过马路,横遭车祸。小女孩被撞倒在地,气息犹存,她的身体先后被两辆货车碾压。有目击者将手机拍下的视频放上网路,七分钟内,十八人路过,均视若无睹,见死不救。遍体鳞伤的小女孩,最后被一位捡破烂的阿姨抱起来,送医院抢救,终于夭折。
血已经变冷了,心已经变硬了。而在九岁男孩吕鹏遭遇屠宰之际,中国人的血还在沸腾中。
谁愿意做这样的、被刽子手的经济策略所洗脑的中国人?在中国境内,大伙儿都习惯说,我是四川人,我是陕西人,我是广东人,我是北京人。就像我住在柏林的时候,大伙儿习惯说,我是美国人,我是德国人,我是西藏人,我是罗马尼亚人。如果一个台湾人对我说,你们中国总是以大欺小,我就会说,你指的中国与我的四川没关系。
在出逃前夕,我曾和一个云南边民聊天,他说,我们云南,和你们四川不一样。我们出国,比你们出省更容易,眨巴几下眼睛,我们就到越南、老挝或者缅甸喝茶去啰。所以云南和越南、老挝或者缅甸,合并成一个国家,还要方便些,至少比千里迢迢去北京和上海方便。我说你这不是卖国论调吗?他说国家几斤几两重?能卖得动吗?
在古代,新疆、西藏、内蒙和台湾,都是异域。唐朝的文成公主嫁到吐蕃,跟民国的某个上海女人嫁到美国,同样引起善意的轰动。藏人为什么要频频自焚呢?如果他们是一个与四川和云南接壤的国家,不受到来自独裁北京的弹压,恐怕这个能歌善舞的高原种族永远想不到要惹火烧身。
这个灭绝人性的血色帝国,这个地球灾难的源头,这个无限扩张的垃圾场,必须分裂。
为了孩子不再死于无辜,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为了母亲不再无辜地失去孩子,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为了中国各地的人们不再流离失所,沦为世界各地的累赘,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为了叶落归根,为了将来有人守护祖宗的墓园,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为了全人类的和平和安宁,这个帝国必须分裂。
为六四死难者写的一首歌
下面我要唱曾经为1989年天安门惨案的遇难者和幸存者谱写的一首歌:
(2012年7月~9月,于德国柏林)
天安门母亲
孩子啊,
你在天堂还好吗?
母亲的心,
已在田野上开花。
枪声已远血已枯,
孩子啊,
你快从梦里回来吧。
孩子啊,
你在阴间还冷吗?
大雪纷飞,
染白母亲的头发。
江水滔滔泪水尽,
孩子啊,
你在阴间孤独吗?
母亲啊,
你在窗前对谁说话?
长明的灯,
留给孩子取暖吧。
人世茫茫墓草青青
母亲啊,
你的呼喊有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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