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書話

一個人的「讀張愛玲」(三)

如她在書中招供的,這一生,令她為之受盡了熬煎、吃足了苦頭的人,便是瑞秋和邵之雍——她的母親和胡蘭成。因為,她愛他們。在她是個孩子的時候,她愛她的母親,她美麗的、行蹤自由、無法把握的母親;22歲她以這樣的一份熱情愛胡蘭成,直到他證明自己的不可愛。

究其根本,在生命的質地上,瑞秋和邵之雍——張愛玲的母親和張愛玲的丈夫胡蘭成,是一類人:漂亮的浪子,在人世間任意徜徉,帶著許多的才氣、許多可愛的行頭,她眼巴巴、熱忱地愛他們。

兒時的張愛玲站在床頭,看母親為著出洋,帶著女僕整理行李,一樣樣精緻的小物件在傳遞⋯⋯很多年以後,胡蘭成亦是一個帶著箱子輕快來去的男人,帶著他的公務、一身未了的、新惹的種種風流韻事。他在清晨出門,吻她,帶著風霜的氣息。他們都是在外頭的大世界里長袖善舞、風流倜儻的男女。

而張愛玲,終其一生,是個宅居在房間裡的女童。

看她寫瑞秋(母親黃逸梵),回國後在上海的公寓裡,總是有下午茶,西式的下午茶,鮮花、茶點、燈光,情調足夠,在約好的時間內按響門鈴走進來的紳士。這時候,女兒就需要出門去,讓出空間給母親和她的男友。

她走在下午的樓頂平台上,風荒蕪地吹過,她轉來轉去,心裡激越地想著:是不是要從樓頂上一頭栽下去?才能向瑞秋表明——她是真的不過意的!她不過意花她的錢、住她的公寓,礙手礙腳地妨礙她重建新生活。

瑞秋在信上給遠方的男朋友寫信,嬌滴滴地報告每天的生活內容,不外是聚會或畫畫、慈善籌款等等名媛的行徑。抱怨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讀書會。這樣的信件是既叫人難堪,又令人難過的,在她芳心柔曼、柔情似水的情感裡,巴不得自己沒有離婚的經驗,沒有一對仳離的兒女——她的女兒個頭太高,性情太怪異,她的兒子飽受後母欺辱,被父親隨意撒氣,不能接受新式教育,漸漸地越長越猥瑣,一個兒時人人稱道的漂亮小男孩,到底沒有漂亮起來。

她的後院的人生哀鴻遍野,情傷處處。男人被她吸引,又礙於她的失婚身份,始終定不下主意來娶她。然而,她活得很興頭,一徑扮演那個美麗的、富有的、未嫁的、有學識有才情的東方女子。她鋪排的錦繡場面,兀自將這個拖油瓶女兒因無處安置而推得扁扁的貼牆而立——終其一生,張愛玲的內心,依然是那個惶惶然的童女。

她末了執意地還給母親二兩金子,這風流一世、先鋒摩登的女子,慌張申辯道:「虎毒不食子哎⋯⋯」她一生的種種先鋒行徑,至此,變成生怕女兒看不上眼的不堪,竟然如此哭訴道:「我那些事,都是他們逼我的⋯⋯」這真是慘淡的景象,文中的九莉——張愛玲,在心裡淡淡應對:不要也沒有了,別的都沒有了。

她母親晚年在法國,臨死前寫信給她「如今就還想見你一面」——她沒有去。一個美麗而自私的母親,作天作地一輩子,老死異鄉。受夠她傷害的女兒沒有前往,去見母親最後一面——這樣的無情意的人生,看了實在是叫人駭然。連感想都無,只覺得一種平靜的了然、駭然。

和她同時代的楊絳,曾經在她的晚年頗為不屑地提及四十年代同在上海時的張愛玲,說她是沒有家教的女子。這話於人山人海的張迷,相當刺耳,然而,我們也不是不懂道理不體察世事的,怎麼說呢,楊絳是有道理的。然而,若張愛玲的家不曾分崩離析,有家長做主,她大抵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嫁給胡蘭成,也不會在香港任性地中斷她的學業。沒有一紙學位證書,讓她後半生在美國,求職過程一直不展眉。@#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