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散文

香港,可飲一杯無?

拐杖糖在不同的段落有不同的味道。(shutterstock)

小時候,有人送了我一支拐杖糖,有半公尺那麼長,糖的基底是白色,在不同的位置混進了紅、橙、黃、綠、紫等顏色,於是形成了不同的滋味,橙的橘子,紫的葡萄,綠的青蘋果。糖太長,不好拿,正煩惱時,一不小心掉在了地上,透明玻璃紙裡的糖斷成了好幾截。斷開了的糖可以輕易放進書包,帶到學校吃,但是別人卻看不出來原來這是一根拐杖糖,有著繽紛的顏色,各種不同的滋味。

吃到了不同滋味的我,心裡還是有一點悵然,因為沒人看出它的特別。

秋天,二十年不見的老朋友,過境香港,我們約了在赤鱲角機場碰面。

一邊喝咖啡,一邊絮絮說起別後二十年發生的事,人生的異動,職業的異動,身分的異動。初見剎那一眼認出彼此時,沒立刻在對方身上看到的變化,隨著話語傾吐,我們逐漸看見,眼前這個人,既是二十年前的那個人,也不是二十年前那個人。

臨走前,朋友從背包裡拿出一只綠色的玻璃罐,說是從網上買的,我拿在手裡,左瞧右瞧,看不出是什麼?從他的神情判斷,他以為我一眼即能認出,無蓋的罐子,不像杯子,也不像花瓶。

他說:是Jameson的瓶子,你以前最喜歡這一款威士忌。

往事洶湧,入夜後的新生南路,國際學舍剛剛拆掉,大安森林公園還沒有出現。朋友說,網上有人將酒瓶的上半段切掉,切口磨平,可以做為杯子,就可以用Jameson的瓶子裝上大冰塊,喝Jameson威士忌了。我啞然失笑,曾經喝了那麼多瓶的酒,當它換個樣子,我竟然就不認得了。

朋友說,因為你沒見過Jameson的裸瓶。

是的,我看到的都是貼了標籤的。

但我還記得那味道,藏著一種甜。

到香港數年了,我從沒想要喝杯威士忌。朋友問我,還喝酒嗎?喝,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在香港我只喝啤酒和紅白酒,是因為濕熱的天氣,説不清的心情?還是因為缺乏一起喝威士忌的朋友?在我拿到這只切割過的瓶身前,我不曾想過。

朋友說,他還是喝酒,還是抽菸,沒有因為自己晉升為父親而改變。二十年不見,有些朋友已經菸酒不沾,並且熱衷有機飲食,恍如變了一個人。他說現在改抽新樂園,我聽了有些訝異,以為新樂園這樣的牌子和我們這個年齡的人無關,應該是更老更老的人才會抽的,更何況他在國外。他說,我從臺灣帶,但是我發現新樂園在北國城市抽,和在臺灣抽,味道完全不一樣。

有一回,飛到安哥拉市,他接著往下說,步出機場後,立刻點了一根菸,接著便發現,味道不對,地方變了,即使是同樣的東西,味道也不一樣了。

是啊。我說。

心裡則揣想著,是因為這樣,香港的我,才再也沒有喝過威士忌嗎?

我們的人生是不是也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像這只酒瓶一樣,被切成了兩截,前面那一截留在了臺北。

在機場喝了一杯咖啡後,我們決定在他起飛前去吃點東西,是下午,我們點了蘿蔔糕、牛肉球、潮州粉粿、翡翠韭菜鮮蝦餃和蟹肉伊麵。每端上一樣點心,朋友嘗過後,便會說他覺得這道點心和在臺灣茶樓吃到的有何不同,他向我推薦旺角的一家雲吞店,還有一家專賣滷味的店,那時旺角正因為占中行動,交通陷入困局。

他提醒我:在香港去這些地方吃東西,你一定要先想好要點些什麼,才進去坐下,不然你左思右想地猶豫會挨白眼。吃著吃著,他問我:覺不覺得香港的食物比臺灣甜?我說還好吧,我覺得H城菜更甜,他不置可否。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地球上還沒有這座機場,那時的臺北多麼熱鬧,那時的我們多麼年輕。

幾天後,我到H城去,離開臺北後在那裡住了六年,我從一開始吃不慣異鄉菜餚,到如今一段時間沒吃會覺得想念,便拉著老公去館子裡,點了錢江肉絲、梅菜燒肉、蛋黃南瓜和片兒川,吃完了,才意識到,我竟不像初來時,覺得那般甜。想起朋友在赤鱲角機場和我說,覺不覺得香港食物比臺灣甜時,我之所以不覺得,原來是因為我離開臺灣許久,原本的異鄉滋味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了我。

異地相聚的我們不再年輕,昔時的意氣風發,如今的沉靜滄桑,現在遇到我的人,恐怕不曾想過我也曾經年輕,就像斷開了的七彩拐杖糖,拿到紅色那一截的以為是櫻桃口味,黃色那一截的以為是檸檬口味,卻不知道糖在不同的段落有不同的味道,而我的年輕歲月留在了臺灣。

離開機場時,我的背包因為那半截Jameson酒瓶變得沉甸甸的,道別後,我和他說,再經過香港時,如果過境的時間不是太趕,我們再聚聚,不要一隔又是二十年,朋友笑著揮揮手。

轉身,我坦然接受了滿心感慨,這就是人生。

後來,我沒有用過那半截酒瓶喝威士忌,而是將它做為筆筒,放在學校的辦公桌上,這樣似乎更符合我現在的生活。在香港,別人稱呼我教授,也有人稱博士,多年了,我始終覺得他們以為的那個人並不是我,我只是不小心扮演了別人,像是小時候讀過的故事《乞丐王子》。

這個酒瓶變身的筆筒,將我的過去與現在聯繫起來了,那些年輕的歲月,流連深夜的愛憎。坐在研究室對著電腦看資料時,偶然眼神流轉,看見那半截綠色酒瓶,我知道我曾經年輕過、愛過、瘋過、醉過、開心過、悲傷過,而不是什麼都沒經過便老了。

批改著學生作業,撰寫研討會要發表的論文,準備上課PPT的我,悄悄地凝視著那只綠色筆筒,中年的我,這才懂得有多少人掩藏了人生,偽裝著職場的世故。

就像我桌上酒瓶偽裝成的筆筒,新生南路蝴蝶養貓的記憶,曾經將青春拋擲在那裡的我們,不論後來變成了什麼樣的大人,記憶都沒有消失。

我的心裡又浮現了那支拐杖糖,有半公尺那麼長,糖的基底是白色,在不同的位置混進了紅、橙、黃、綠、紫等顏色,於是形成了不同的滋味,糖太長,慢慢吃的過程裡,嘗到了箇中滋味。

櫻桃、橘子、檸檬、青蘋果、葡萄,糖不斷地被吃掉,從一根拐杖變成一個問號,又從一個問號變成半個圓,繽紛的顏色消失了,不同的滋味則被記住了。我的心裡沒有一點悵然,不管別人有沒有看出它的特別。

香港,可飲一杯無?趁我們沒有變得更老以前。◇

——節錄自《情味香港》/ 聯合文學出版公司

(〈文苑〉登文)

責任編輯:李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