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27)

第一部第二卷

一 步行終日近黃昏2

  這時,新來的客人正轉過背去烘火,那位像煞有介事的旅舍主人從衣袋裡抽出一支鉛筆,又從丟在窗台旁小桌子上的那張舊報紙上扯下一角。他在那白報紙邊上寫了一兩行字,又把這張破紙折好,並不封,交給一個好像是他的廚役又同時是他的跑腿的小廝。旅舍主人還在那小夥計耳邊說了一句話,小夥計便朝著市政廳的方向跑去了。

  那旅客一點也沒有看見這些經過。

  他又問了一次:「馬上有東西吃嗎?」

  「還得等一會兒。」旅舍主人說。

  那孩子回來了。他帶回了那張紙。主人急忙把它打開,好像一個等候回音的人,他彷彿細心地讀了一遍,隨後又點頭,想了想。他終於朝著那心神似乎不大安定的旅客走上一步。

  「先生,」他說,「我不能接待您。」

  那個人從他的坐位上半挺著身子。

  「怎麼!您恐怕我不付錢嗎?您要不要我先會賬?我有錢呢,我告訴您。」

  「不是為那個。」

  「那麼是為什麼?」

  「您有錢……」

  「有。」那人說。

  「但是我,」主人說,「我沒有房間。」

  那人和顏悅色地說:「把我安頓在馬房裡就是了。」

  「我不能。」

  「為什麼?」

  「那些馬把所有的地方都佔了。」

  「那麼,」那人又說,「閣樓上面的一個角落也可以。一捆草就夠了。我們吃了飯再看吧。」

  「我不能開飯給您吃。」

  那個外來人對這種有分寸而又堅硬的表示感到嚴重了,他站立起來。

  「哈!笑話!我快餓死了,我。太陽出來,我就走起。走了十二法里1的路程。我並不是不付錢。我要吃。」

  1一法里等於現在的四公里。

  「我一點東西也沒有。」旅舍主人說。

  那漢子放聲大笑,轉身朝著那爐灶。

  「沒有東西!那是什麼?」

  「那些東西全是客人定了的。」

  「誰定的?」

  「那些車伕先生定了的。」

  「他們多少人?」

  「十二個人。」

  「那裡有二十個人吃的東西。」

  「那都是預先定好並且付了錢的。」

  那個人又坐下去,用同樣的口吻說:「我已經到了這客棧裡,我餓了,我不走。」

  那主人彎下身子,湊到他耳邊,用一種使他吃驚的口吻說:「快走。」

  這時,那旅客彎下腰去了,用他棍子的鐵梢撥著火裡的紅炭,他驀地轉過身來,正要開口辯駁,可是那旅舍主人的眼睛盯著他,照先頭一樣低聲說:「我說,廢話已經說夠了。您要我說出您的姓名嗎?您叫冉阿讓。現在您要我說出您是什麼人嗎?您進來時,我一見心裡就有些疑惑,我已派人到市政廳去過了,這是那裡的回信。您認識字嗎?」

  他一面那樣說,一面把那張完全打開了的、從旅舍到市政廳、又從市政廳轉回旅舍的紙遞給那客人看。客人在紙上瞟了一眼。旅舍主人停了一會不響,接著又說:「無論對什麼人,我素來都是客客氣氣的,您還是走吧。」

  那人低下了頭,拾起他那只放在地上的布袋走了。

  他沿著那條大街走去。好像一個受了侮辱、滿腔委屈的人,他緊靠著牆壁,信步往前走。他的頭一次也沒有回轉過。假使他回轉頭來,他就會看見那柯耳巴十字架的旅舍主人正立在他門口,旅舍裡的旅客和路上的行人都圍著他,在那裡指手畫腳,說長論短;並且從那一堆人的驚疑的目光裡,他還可以猜想到他的出現不久就要搞得滿城風雨。

  那些經過,他完全沒有瞧見。心情沮喪的人,總是不朝後面看的。他們只覺得惡運正追著他們。

  他那樣走了一些時候,不停地往前走,信步穿過了許多街道,都是他不認識的,忘了自身的疲乏,人在頹喪時是常有這種情況的。忽然,他感到餓得難熬。天也要黑了。他向四周望去,想發現一處可以過夜的地方。

  那家華麗的旅館既享以閉門羹,他便想找一家簡陋的酒店,一所窮苦的破屋。

  恰好在那條街的盡頭,燃起了一盞燈,在半明半暗的暮色中,顯出一根松枝,懸在一條曲鐵上。他向那地方走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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