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119)

第一部第七卷

六 散普麗斯姆姆受考驗1

  可是這時,芳汀卻正在歡樂中。

  她那一夜原來過得很不舒服。劇烈地咳嗽,體溫更高,她做了一夜的夢。醫生早晨來檢查時,她還正說著胡話。醫生的臉色有些緊張,吩咐大家說,等到馬德蘭先生回來了,便立刻去通知他。

  在那整個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說話,兩手只把那被單捏出一條條小褶紋,嘴裡低聲念著一些數字,彷彿是在計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經深陷而且不能轉動了,眼神也幾乎沒有了。但有時又忽然充滿光彩,耀如明星。彷彿在某種慘痛的時刻臨近時,上天的光特來照臨那些被塵世的光所離棄了的人們一樣。

  每當散普麗斯姆姆問她覺得怎樣時,她總照例回答:「還好。我想看看馬德蘭先生。」

  幾個月前,在芳汀剛剛失去她最後的貞操、最後的羞恥、最後的歡樂時,她還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現在她只是自己的幽靈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創傷。這個二十五歲的人兒已皺紋滿額,兩頰浮腫,鼻孔萎削,牙齒鬆弛,面色鐵青,頸骨畢露,肩胛高聳,四肢枯槁,膚色灰白,新生的金髮絲也雜有白毛了。可憐!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醫生又來了,他開了藥方,問馬德蘭先生來過療養室沒有,並連連搖頭。

  馬德蘭先生照例總在三點鐘來看這病人的。因為守時是一種仁愛,他總是守時的。

  將近兩點半鐘,芳汀焦急起來了。二十分鐘之內,她向那信女連問了十次:「我的姆姆,什麼時候了?」

  三點鐘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時幾乎不能在床上轉動的芳汀竟坐起來了。她焦灼萬分,緊緊捏著自己的那雙又瘦又黃的手。信女還聽見她發了一聲長歎,彷彿吐出了滿腔的積鬱。芳汀轉過頭去,望著門。

  沒有人進來,門外毫無動靜。

  她這樣待了一刻鐘,眼睛盯在門上,不動,好像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說話。禮拜堂報著三點一刻。芳汀又倒在枕頭上了。

  她沒有說一句話,仍舊折她的被單。

  半個鐘頭過去了,接著一個鐘頭又過去了。沒有人來。每次鐘響,芳汀便坐起來,望著門,繼又倒下去。

  我們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絕不曾提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過她咳得慘不忍聞。我們可以說已有一種陰氣在向她進襲。她面色灰黑,嘴唇發青。但她不時還在微笑。

  五點敲過了,那姆姆聽見她低聲慢氣說道:「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應該不來呵!」

  連散普麗斯姆姆也因馬德蘭先生的遲到而感到驚奇。

  這時,芳汀望著她的帳頂,她的神氣像是在追憶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來,歌聲微弱,就像噓氣一樣。信女在一旁靜聽。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童貞聖母馬利亞,

    昨天穿著繡花衣,來到爐邊向我提:

    「從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個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紗裡。」

    「快去城裡買細布,

    買了針線還要買針箍。」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童貞聖母你慈悲,

    瞧這爐邊的搖籃上,各色絲帶全齊備;

    即使上帝賜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愛你給我的小寶貝。」

    「大嫂,要這細布做什麼?」

    「替我新生的寶寶做衣被。」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請把這塊細布洗乾淨。」

    「哪裡洗?」「河裡洗。」

    還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髒不要弄破,

    我要做條漂亮裙,我要滿滿繡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麼辦?」

    「替我自己做塊裹屍布。」

    我們順著城郊去遊戲,

    要買好些最美麗的東西。

    矢車菊,朵朵藍,玫瑰花兒紅又香,

    矢車菊,朵朵藍,我愛我的小心肝。

  這歌是一首舊時的搖籃曲,從前她用來催她的小珂賽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見那孩子了,便也沒有再想。現在她用那樣幽怨的聲音,唱著那樣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連信女也幾乎要哭出來。那個一貫嚴肅的姆姆也覺得要流淚了。(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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