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503)

下集-第十一章:尋訪

第二節:馬開先的下落(1)

1979年的九月我從鹽源平反歸來後,就一直打探馬開先的下落,原因出在劃我為右派後,這是我心靈上烙下的最厲害的隱傷。二十三年來每次想起,心裡一直很傷心。

自從1958年我離開重大後,我們就被強行拆開,從此,我和她天南地北各赴冤獄。尤其是,我要弄清當年曹英為鬥倒、鬥臭我倆,是怎樣誣害我倆的?她怎樣渡過這二十三年,現在又在何方?

當年重大來鹽源為我「平反」時,我嘗試向鄭老頭詢問過她的下落,但被拒絕回答,79年回重慶路過成都一直留意尋訪,想在偶然中找到她。

後來我向重大保衛科和落實政策辦公室詢問她的下落,結果都被拒絕,這就更加令我懷疑,當年給我們的誣陷,定有不敢公開的東西。

受到這種羞辱,而不理會,還算七尺男兒麼?

(一)線索

1989年冬天,有一次在街上,我偶然碰到了離別整整三十年的鄭業文,她姐姐當年也在北碚托兒所工作,姐妹倆父母早亡,從小進了孤兒院。這次與鄭業文相遇時,她已滿頭花髮,相互傾訴二十五年遭遇後,她滔滔不絕倒出一肚子苦水。

原來1958年反右運動尾聲,七十六名極右份子離開重大去南桐後,鄭業文姐姐在托兒所向黨交心時,說他們兩姐妹的祖父曾是合川縣地主,鄭業文因此從重大實驗室「清理」出來,下放到北碚東陽公社。

開始她在一所小學當教師,文革時卻被公社的幹部誣為地主階級的後代,資產階級學術權威,拉出來批鬥。

那時她剛懷孕,仍不能避免站在凳子上受到一連六小時的鬥爭,殘酷的懲罰使她小產,幸好中醫院老醫生相救,母子終於逃脫了生命危險。

後來她拖著孩子打掃過廁所,拉過板板車,掙扎著渡過了她一生中最痛苦的歲月……

她一邊叨叨不絕訴說經歷的傷心事,一邊痛哭起來。其實她們的祖父早在她們出生之前就已去世,中共的運動並沒有饒過這對可憐的孤兒。

那一次相遇,我問到楊明彥下落,鄭業文告訴我:「楊明彥自1961年重大畢業後,分配到四川農機學院任教,在文革中她受過批鬥,但遭遇比我好。1987年四川農機學院改名四川工學院,她就一直在那裡任教。當年重大在成都老校友的下落,她幾乎全知道,興許楊明彥能提供馬開先的下落。」

正好,我廠有一位叫陳孝牧的檢驗科人員,他是1967年應屆四川工學院畢業生,是楊明彥的學生,他說過幾天他要參加學院建校三十週年大慶,我當即拜託他回校參加校慶時,務必不要忘記去看楊老師,並向她轉告我的問候。

為了說清我找楊明彥的目的,我專門寫了一封簡單的信,托他當面轉交給她。那封信簡單講了1958年我被劃成右派後二十多年遭遇。

陳孝牧參加校慶後回廠不久,我便收到了楊明彥從四川工學院發給我的回信,在這封整整八篇長信裡,她的傷感傾瀉無遺,讀罷我的身心溶進二十年前那段天真童貞的回憶。——

「看到你的來信,我久久不能平靜」,她寫道:「一個勤奮好學,喜歡探索,有理想有上進的青年,被整得這麼慘,使我萬分痛心……你是我敬重的中學時代的校友和兄長,要不是挨整,你一定比我的成績更好」。

少時友人對我的遭遇表示痛心和惋惜,給我帶來了安慰。

楊明彥也許是我當年同窗中最幸運的一個,她在這封來信中,講到她的家,她的丈夫是在我們大學求學就認識的,她在讀書時他已工作,在那種險惡的年代,她倆從大學開始戀愛,終於有了善果,這在同時代人中要算稀貴的。

信中還介紹了她的事業,她已是有多篇著述的機械專家,眼下還帶著幾個研究生。信中追述了她家在58年的遭遇,她的父親也在1957年劃為右派。當時剝奪了他在西農正常的執教,將他放到一家勞改工廠,後來死在獄中。

1960年以後,她們姊妹三人被拆散,一個流落他鄉,一個在工廠做工。唯獨她才僥倖從重大畢業,分配到四川農機學院執教至今。但她沒有逃脫文革的風雨,挨鬥抄家,對她這種被稱資產階級學術權威的人是免不了的。

對我托她尋找馬開先的下落,她寫道:「歷次運動中私心重的人確實害了不少好人,這筆脹就算在錯誤歷史上吧……如果整你的人有點良心和人性,他們自會受到良心責備。你夠苦了,去找這種小人算賬反而傷自己,不值得」。

無辜受害者,到今天也只有懇求「歷史」懲治那些做盡傷天害理壞事的人,而無法懲戒這些壞人,甚至於連控訴餘地都沒有,還蒙在鼓裡的楊明彥把一切只看成個人整個人的行為。

後來我接連收到她的幾封回信,告訴了我一大竄在成都地區工作的,我的同班老同學地址或下落。其實人的相聚是要講緣份的,想到我被揪鬥的那些日子,同班中幾乎沒一個人向我表露同情,哪怕講幾句值得我永生紀念的關懷話!想起他們在鬥爭會中學舌的醜惡嘴臉,我就對他們感到嘔心!。(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