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長篇小說

長篇小說:錦瑟(27)

他們一起逛書店,一栽進書海便是一整天。她本來就不知道怎麼和他說話,找話題這件事把她累得腦子生疼,在書店終於不用說話了,尤其是,任何一本書都比人有趣,打開來真有一種關上門、插上插銷,獨自一人徹底輕鬆了的感覺。男孩子看著朱錦埋首讀書的樣子,甚是敬佩。他在書架四周轉轉,又返回來,不厭其煩地微笑打擾,「怎麼樣,這本書好看嗎?講什麼的?」

有一回,他這樣油然地脫口道:「朱錦,你知道嗎?其實,你改變了很多很多唉。」

「變成什麼樣子了?」朱錦疑惑地睜大眼睛:「我本來是什麼樣子?」

「你,變好了⋯⋯真的。」男孩子期期艾艾地,儘量地委婉:「比你念藝校的時候,品行變好了。那時候,怎麼說呢,大家都傳說你,風言風語的⋯⋯你的名聲不太好。可是你一直堅持看這麼多書⋯⋯很求上進。」

他誠懇地望著她,儘量肯定他的讚美。他剛剛喜歡她的時候,聲勢浩大的動靜導致這個孤僻的女生一時聲名狼藉,前因後果他都忘記了,她名聲不好——這一點倒是牢牢地在鐫刻在他的記憶裡。當然,他全然大度,既往不咎。她是個唱戲出身的女孩,她們這一行的人,不都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繡花枕頭一包草,長得漂亮的白痴,除了唱戲,平時開口大概就是吃和喝了。然而,朱錦會是個痴迷閱讀的女孩子——這點太讓他意外了。

朱錦愣了一會兒,瞪大的眼睛愣住了也依然瞪大。終於聽明白了他話語裡的意思——他對她的貶低以及既往不咎的褒獎。一瞬間,她身體裡的骨頭、循環的血液都僵硬了。這信口雌黃的人世,居然都無一點真相!即便是知情人、當事者,也能信口雌黃地誤讀事實。她悲憤交集,兀自在心裡發出振聾發聵的哈哈狂笑,石化的面容保持著隔膜的白和靜,良久,她努力動一動嘴角——何其,何其心寒!何其令人心寒的話語!

朱錦腦海里閃現出當日的情景,他秉性自負,素來缺乏情操,這還是他深愛了一整個青春年華的女子,他如此奮發地愛,尚且如此寒薄。一個人的心地,到底,進步不會多,和他理論上該具備的心智以及教養不成比例。大抵這一生他也進步不到哪裡去。

她放下書,冷冷地道:「我從來不知道我在學校名聲這麼不好,我也不知道我做了什麼罪大惡極的事情。不過倒是謝謝你特意提醒我。」

「哦,不是這樣,我不是說你現在,我是說以前⋯⋯那都是人誤傳⋯⋯」男孩子著急起來,越解釋越急,張口結舌。眼睜睜看著朱錦轉身,快步離去。

他追上去,一時不知往哪裡去,沿著河坊街搜尋了一趟,便往她的家走過去。高高的蒼老的斑駁的粉牆,風從河上吹過來,在巷子裡東跌西撞。他的背影帶著沉重的沮喪,仿佛斧頭劈下來,壓斷了他的脊梁。

朱錦立在一片水杉林間,隔河看著那男孩向她家走去。那少年人的背影令她的心裡軟下來。並不都是他的錯,不能把火發到他頭上。厄運一直是她的忠實伴侶,伴隨她年年歲歲。其中一段歲月,並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釋懷也不能回頭改變什麼了,更壞的還在前頭,她有直覺。

她想像著他回到自己家裡去,母親殷勤問詢,他惶然不知如何作答的樣子。她和他,都是在乎她的。然而,她沒有辦法。根本上,她的魂早已離開了這裡,不是他們中間的一個人。

她在杉林間站著,吹過巷落的冷風也吹到她的臉上,她的身上。 天漸漸地蒼灰,空氣裡有一種燒晚飯的煤煙氣,是煙燻火燎的陳舊的氣味。這世界已經老得不能再老了,到盡頭了。@#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