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有母女在床頭睡下時,朱錦摸著母親的腳,一個一個揉過她的腳趾;給她打散開的頭髮編辮子,試戴她的耳環、手鐲,幾樣簡單的銀飾,帶給小姑娘豐足的快樂。母女絮叨著夜話。「你小時候是怎樣的?長得像不像我?」朱錦這樣問。
「你怎麼老是不講話呢?」朱錦不滿意母親的微笑不語。
「講話好吃力的。」母親微笑著說出半句有哲理的話。
「講話怎麼會要力氣呢?我就好喜歡講話。」朱錦深為不滿,「那你原來和我爸爸講話嗎?」
夜晚的母親在枕上講起父親來,夜晚的聲音充滿了溫柔。她和他似乎也不多話的,他騎車帶她去看戲、看電影,月光照耀,又明又亮,路邊的花田在月光下漫漫綿延。父親喜歡說笑話,不過,他這個人,其實傲氣、眼界高,常常是背後瞧不起人家的,他這些心氣,都慢慢地影響了妻子。他們夫妻做人,以萬事不求人為準則,這些,朱錦聽不大懂。然而,領略得到其中一種艱險的氣息。沒有安全感⋯⋯這世界哪個地方都風寒雨急。
他的手也巧,家裡的家具,都是他動手伐木、裁木頭做成的。朱錦環顧臥室裡的木頭衣櫃、平展的長桌、擱著雪花膏的小小化妝台,登時恍然大悟:「難怪你是個裁縫!」——裁衣料和裁木頭,可不是師出同門嗎?
父親留給朱錦的印象,是兒時被他抱在懷裡,牽在手上感覺到他下頜的鬍鬚,包住小手的他的大手掌,溫熱,清潔的皮膚,他衣服上的香皂氣、煙草氣,踏進家門時呼喚她的聲音。他的臉,是照片裡的臉,那樣恍惚地,在往事,風中,陽光裡,不那麼清晰,然而,確鑿無疑地存在過⋯⋯
母親單調而沉悶的話語,在夜最深處,卻多起來。朱錦睡著了,耳朵裡仿佛有一個人高一腳低一腳、遠一聲近一聲地告訴她:他死得這麼早,其實是生不逢時、懷才不遇,被人活活氣死的⋯⋯那個單位的頭,一直和顏悅色地壓著他,不給他轉成正式職工,不給他安排家屬。他一直挑大樑,干很重的活,有了難題人家都找他,活活累死了,死之前打報告上去,要解決身份問題,組織上還要他「再鍛鍊鍛鍊,觀察觀察」。死了留下這孤兒寡母,一點撫恤金都不曾有。「因為不是正式職工。沒有級別。醫藥費的債也不管,我累死累活還了好幾年。你鄉下的祖父母,揀了幾件好家什,拿回去分給兄弟了。」母親的聲音裡帶了恨,朱錦感覺到悲傷緊迫地逼來,她發出兩聲嗚咽,隨即,被更深沉的睡眠湮滅。
朱錦上學也一直在這小城裡,早晨才出門,母親擇了菜燒早飯時,她就回家了。吃早飯,還在院子裡踢毽子,掃掃地。隔壁家,巷弄裡,會有同齡的小夥伴,他們成群結隊地經過朱錦家門前,看見她,就嚷嚷著叫她的名字,朱錦呢,就混跡於他們中間,一道去上學。他們有時候也會惹哭她,你一言我一語地發問:「朱錦爸爸是不是死了?」
「怎麼會死呢?那朱錦就沒有爸爸了。」 「死了就是躺在棺材裡,棺材埋在土裡,不透氣了。」
朱錦深為窒息地哭起來,一路哭回家。下次,孩子們再從門前經過,招呼她,她媽媽就會追出來,大聲地叫喚她,呵斥她,還當眾打她,不讓她跟著去。她跳著腳,當街哇啦哇啦地大哭,被母親扯回去。沿街的人們閒閒地看這三娘教子的情景,不知為何憋著一抹笑。
打過這兩回,她被訓練得遠離了那些小夥伴、小淘氣包,獨自一個人來去,她小聲地唱著歌,獨自走在臨水的小徑上。反正也沒什麼正經書好念,早早晚晚地往家跑,中午回來吃一頓午飯,上學三個鐘頭。日頭一偏西,她就又背著一隻小書包,走在放學回家的小路上。
那些嘰嘰喳喳的、愛扎堆的、不停嗑瓜子的小姑娘,她們站在一起,撇著嘴角,專注地看著她走過,驀然地怪笑起來,趕上她穿著好衣衫或者別的惹人觸目的,她們會大著嗓門叫「沒爹的孩子。」「孤人。」還彼此自問自答:「你要不要和孤鬼玩?」「我才不要呢。」
她不和她們搭腔,那些彼此注目裡的好奇,也漸漸對壘成結實的難以命名的恨意。無論走在哪裡,那種受注視的壓迫感、隱隱的威脅感,在她的身後,狗一樣地咻咻吐著猩紅的長舌,隨時會撲上來,咬她一口⋯⋯
回到那個家,濃密的樹蔭遮蔽著破舊的老屋瓦,母親在縫紉機前埋頭縫衣服,一下午也不曾直起腰來。她去舀水、淘米,去後頭園子裡割一把小菜,這些日常的小事消弭了她心裡的懊惱和恐懼,只留下薄薄的一層不安全感,彌滿在她的日常。她常常做夢,在夢裡大雪漫天,她和母親行走在雪地裡,要離家去逃難⋯⋯@#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