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北京的前一晚,是當地政府的宴請。當地的那些他叫不全職務名稱的腸肥腦滿的首腦們全都列席,以示鄭重。
設宴地點是一處古園林,從前的狀元府邸。樓閣外是一片荷花池,池畔是一座水榭戲台。荷池裡的荷葉都凋盡了,水中立了幾支蓮蓬,秋霜白露裡有了鐵灰繡的顏色。自一個月洞門進入,穿過假山疊就的起伏峰巒、竹林和花徑,沿途的花木間掛著彩紙花燈,散發著溶溶的光暈。沿途都是桂子香,濃一陣,淺一陣。
他和他的同事被團團簇擁著、前後招呼著領進宴會廳。他臉上陪著笑,心裡只覺得百思不得其解,這些腸肥腦滿的政府官員個個都長得像一本黨章,開口都是一篇篇官樣文章,直接師承於人民日報和新聞聯播,對他談起來,都是要改革要開放,要引進國外最先進技術,吸引海外最優秀人才回來建設祖國。這個古老的宋城,河道縱橫人煙繁華的千年古都,已然被他們拆得遍地殘磚瓦礫,挖成了地底朝天、黃塵蔽日的大工地,湖河全填成平地,這亂象當然也是他們章程裡的去舊迎新欣欣向榮。總之,過去甚麼都不好,都是糟粕和腐朽,都是要否定和摒棄的。可是不知為甚麼,他們招待起貴賓來,從宴客的地點、禮數、川流不息擺上桌來的菜餚,又全都復古得不行。菜牌和酒水牌全都是蠅頭小楷,寫在一把灑金紙折扇面之上,餐具則全是上品青花瓷器,是古意的青花纏枝的圖案。每道菜式,說起來,都有著堂皇的古都歷史,煊赫的前人名字紛呈。宴客的酒水,則是紹興的陳年女兒紅,溫在錫壺裡,倒在酒盅裡,黃澄澄的,晶瑩而醇厚,溫熱地貼熨著手心,喝下去,周身的血脈都走一遍,整個人頓時暖了,連唯利是圖的心腸也一併軟下去。
樂聲四起,隔水的戲台上,此時也布滿燈燭與明麗盛裝,演的是折子戲,先是一曲《遊園驚夢》。陪同的官員介紹說,這是本地最好的劇團,今晚特地招待貴賓。
他喝了不少酒,只見水上那花光燈影的戲台,波光瀲灩,絲竹管弦,一切都是浮泛的,又是刻骨銘心的,鑽到人的心裡。那聲色之中的白衣公子,是他在離宮見過的,戲台上的公子,依然是衫帽儼然,玉樹臨風。臉是鮮豔的一張臉,明眸皓齒,眼波流轉,笑顏如花,比他攜手相伴的小姐杜麗娘的扮相,豔麗許多。簫聲悠悠裡明月當頭,天地之間,唯有隔水的那台戲,和他這個人。
他凝望著戲台上那張臉,不知為何,劈面乍見時的那種天崩地裂,如癡如呆,竟然沒有了,只是心頭一片不可言說的酸楚。他低下頭,默默地喝下一盅又一盅的酒。宴席上除了他,並沒有人認真看戲,他身邊的人都熱火朝天,彼此都拍著胸脯表達各種諂諛和空頭許諾。他幾乎不曾說話,好在這樣利益明確的官方宴席,他的沉默並不讓人掃興,反倒是忠厚的。面前的酒盅,一次次被斟滿,他都悉數飲盡。他甚至都不曾再抬頭往戲台上望,旖旎的唱辭帶子一樣,纏纏繞繞地縈繞在園林裡,握不住,卻全是縈懷,入心。
服務員輕手輕腳地為他更換碗盞和骨碟,錫壺的酒一次次被悄然裝滿,他也渾然不覺。旁邊的官員也交杯換盞一派醉意,卻是意不在酒,一直在伺探著他的神情。此時,抽著間隙湊過頭來介紹道,這是市裡的劇團,最當紅的花旦和小生,都是科班出身的,說著又伸手向亭外招來一個人,是劇團的負責人,那人湊近來,像匯報工作一樣,一臉認真地介紹劇團的年份、歷年發展,在那個官員的提問下,他終於介紹到本次演出的人員,台上的花旦和小生,分別叫甚麼本名、甚麼院校、多大年紀、籍貫何方人氏。
他心裡一凜,演出小生的那個名字:朱錦。像一把尖銳的蹔子,在石壁上一筆一劃地鑿刻,刻骨銘心地鑿上去。在他的心裡,一直有那麼一堵石壁,地老天荒地空在那裡,空空蕩蕩的甚麼都沒有,只有時光的光影和風聲掠過。@#
(未完待續)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