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到底在這個戲曲學校呆了下去,這冷面冷心的少女,已然是那個城市的名人了。她總是登台演出,人們總是有機會看見她。
那個斗膽愛慕她的男孩,是街對面那間高中的學生。他為她建立了一個網站,放著她的劇照,還配了文字,配了音樂。不知是誰寫的,看得出來是花了許多心思的。那是個網絡剛剛問世的年頭,自然是稀罕且轟動的一樁舉動。這兩間學校隔著一個曠闊的體育場,少男少女們朝朝暮暮都在街面上流動,奶茶店、書店、小吃鋪,人來人往,都是些眼熟的面孔。他的眼睛會在上千人當中,一眼揪住朱錦。
在這個年紀的男孩女孩,談戀愛、交朋友的,都已經是尋常了。校園裡尋常的一對一對,並肩走路。然而,朱錦並無心加入這個行列,尤其是,和這個情深意切追她的男生,他看起來就是那種學生會幹部類型的優質生,在人群中有一種充滿矯飾的落落大方,像一個親切的領導,仿佛隨時會走來握住同學的手,關切地聆聽對方的困難,並且說出一堆鼓勵的廢話。但那居高臨下的笑意晏然裡,總是有一種新聞聯播式的假。言辭之中充滿了官腔。朱錦從小便討厭那種幹部類型的學生,知道這種做作不是真的,不是人的天性。所以,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男生迷她,只有她依然當著甚麼事都沒有的樣子,在她心裡,是真的沒有觸動。
男孩子很勇敢,放開膽子來了。給她寄明信片,約她去看電影、去風景區坐遊船,請人給她送糖果盒,盒子上還粘了一隻玫瑰花,儘管她天聾地啞,從來不回答。她心裡詫異著他的膽大,然而,這個男生很滿足她的不言不語的,怎麼說呢,她這樣的女孩子,具有一個啞女的美好——高深莫測的沉默,天生是適合讓人遠望的。
似乎總是能遇見他,在校區之間那條窄窄的、生長著香樟樹的街面上,她不需要回頭尋找,便能感知到他的存在,那灼熱的、癡傻的目光,在追隨著她的一舉一動。
自然地,這些在一個無風三尺浪的學校裡,並不會是秘密,人們都在議論他和她。尤其是關於她——這麼一個冷面冷心、以孤僻和不可理喻而聞名的女孩的消息。一撥一撥,成群結隊的女生,從高中找到藝校來,來打探她日常是個甚麼樣的。來的這些人當中,有他的堂姐,還有他的前女友,據說是從幼兒園一起讀到高中。他們都是這個城市本地人,有著優渥的權勢富足的家庭背景。對著這個從小地方來的女孩子,不知怎麼的,就觸發了她們最惡毒的那部分。她們面對朱錦,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兩個女孩子唱雙簧似的,一唱一和:「就你呀?就你這樣兒的呀?聽說你跩得不得了,你跩甚麼跩?你以為你是誰?一個唱戲的戲子,小地方來的貨色,也想著貼高幹攀高枝兒?做夢吧?」
朱錦發懵地站在陽光下,她手裡還可笑地端著從食堂裡打了午飯的飯盒。天氣是黃梅雨後的天氣,又濕又熱,罩子一樣地裹著人,四周人來人往,此時聽見這高聲的斥罵,都放慢了腳步不遠不近地站著看戲。她茫然地抬頭望望天,不能置信自己的厄運當頂。這厄運一下子便籠罩住她了。四周都是曬笑的臉,為首的罵人的被激發起了表現欲,更加的來勁了。這厄運一下子便籠罩住她了,她不知道怎麼就得罪了那麼多的人,激發起人家要鬥垮她的慾望。
兩個女孩子將她損夠了,天氣悶熱,她們罵得滿頭熱汗,在隨從的跟班們的催促下,也要散了。為首的那個走上來,清清喉嚨,將嘴裡嚼著的口香糖吐到朱錦手上端的飯盒裡。跟隨的那幫人見狀,都哄笑起來,也紛紛效仿,吐一口,散掉了。朱錦的手劇烈地發著抖,走到垃圾桶前,將手裡的飯盒扔了進去。黃梅天的太陽蒸烤著她,又濕又熱又重,兒時那種逃難的恐慌感,咻咻吐著舌頭的凶狠大物,追上來,終於咬到了她。
她陡然想到,那個飯盒是臨上學時,母親帶著她買的。而今被她連累得,在埋汰得不能再要了的骯髒地方,太對不起母親。她此時,在寂靜的中午,一定是趴在縫紉機上幹活,累得彎腰駝背,脖子佝僂半輩子,再也直不起來。她心裡一定在惦記著女兒,她不知道她這麼的,境遇難堪,不爭氣⋯⋯她忍著眼淚走到無人處的操場,開始為那只飯盒哭起來。
那些女生不知道甚麼時候會再來,這樣的暴力事件太多了,哪兒的校園裡幾乎都有。沒有人體會得到一個女孩子的孤立無援,看熱鬧的人倒是從來不缺。
朱錦的信如今常常被拆,不知道是被甚麼人拆了,那些人也從來不是一個人,有些都是閒極無聊的,遇見了也伸出一隻手。有一天,她上完課去信箱取信,去得遲了一步,看見幾個女生在笑嘻嘻地傳看一個信封,看見她來了,往裡頭一丟,嘻嘻哈哈地走了。有一群人的時候,她們個個都是綠林好漢。朱錦憤怒地取過那封信,見是媽媽寫來的信。那群人裡頭,有一個聲音在嗤笑:「她媽媽還以為她是個好人呢!」
她只覺得當頭一棒,狠狠地直中她的腦門。她甚麼時候成了不是好人的一個人了?@#
責任編輯:李婧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