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懷瑜:南京保衛戰

石懷瑜

人氣 35
標籤:

【大紀元8月25日訊】編者前言︰本文作者石懷瑜老先生,1912年3月21日生,一直生活在中國大陸。他出身黃埔九期,一九三七年參加南京保衛戰時,任中華民國國民革命軍上尉連長,1948年任中華民國國防部第五補給司令部通信處上校處長。他在一九四九年之後的命運可以想見。今年,他已經九十一歲高齡,卻不能忘記那些戰死在抗日戰場上的戰友們,不顧一切地寫下了他的回憶錄,為中華民國衛國戰爭中壯烈犧牲的國民軍官兵,留下血寫的歷史見證。

血沃鐘山

  上海戰場,敵我集中了130多萬兵力,在滬西狹窄的地區,進行了你死我活的激烈戰鬥。我軍以落後的武器裝備,全憑官兵高度的愛國熱忱和英勇無比的犧牲精神,浴血奮戰,抗擊武器精良、裝備齊全,且有強大空軍掩護、海軍支援的強敵,給日寇以料想不到的沉重打擊,打消了所謂皇軍不可戰勝的神話,粉碎了敵人速戰速決、三天佔領上海、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迷夢。戰鬥持續到1937年11月初,敵人付出了很

大的代價之後,佔領了上海閘北、江灣、瀏行、真茹等處,突破了我蘇州河北岸陣地,淞滬戰爭至此達到了最高潮。我軍因傷亡很重,又無生力軍增援,處於劣勢。如果繼續在非決戰的時間和地點過度消耗兵力,勢必影響戰局。為了保存實力,有利於持久抗戰,統帥部認為在敵強我弱的情況下,不宜硬碰硬地消耗有限的兵力;應有計劃地主動轉移到吳福、錫澄、蘇嘉等線,佔領有利地形,憑籍既設的國防工事,阻止敵軍前進,並抓緊時機積極整補,爭取戰役勝利。蔣委員長採納了上述意見,命令前線部隊按計劃行動。當部隊業已開始轉移之際,他又與白崇喜親臨前線,突然變更決心,命令轉移部隊返回原防固守。大兵團在一退一進之間,由於道路狹窄,溝渠縱橫,兵員車輛過於擁擠,通信聯絡中斷,各級指揮失控,加之敵人尾追,敵機晝夜襲擊,因而造成了極大的混亂。轉移部隊既不能回到原防固守,又無法在既設的國防線形成整然態勢,立足不住,只好潰退下來。11月8日,敵人在金山衛登陸。守軍既未拒敵於登陸之前,又未殲敵於登陸之後,以至敵軍順利登陸後遂即擴大戰果,向我右翼作戰略大迂迴,企圖將我上海大軍包圍殲滅。至此,上海戰場形勢大變,不得不作全線撤退。11月12日,上海淪陷,淞滬戰役告一段落,敵人付出很大的代價,取得了局部勝利。

  敵人佔領上海之後,分兵三路,對南京採取分進合擊之態勢﹕其右路沿京滬鐵路線西進,企圖奪取沿江要塞,消滅我江防部隊,使其軍艦溯江而上,直抵下關,隔斷我江北之策應,阻止我守軍渡江撤退;其左路以金山衛登陸之敵為主,沿太湖南側西進,企圖下廣德,佔領宣城、蕪湖,切斷我南京守軍之退路;而其中路主力部隊沿溧陽、句容京杭大道前進,直扑南京東郊。一俟三路會合,將我南京守軍壓迫到下關江邊予以全殲,以達到戰略目的。敵軍本此要旨向南京推進。

  11月下旬,蔣委員長拒絕了日本帝國主義者提出的苛刻的誘和條件,堅持恢復「七‧七」事變以前的態勢後再作談判,德國駐華大使陶德曼奉希特勒命令調停中日停戰問題遂告失敗。蔣委員長當然很明白,在日本侵略軍已經取得上海戰場局部勝利的情況下,要恢復「七‧七」事變以前狀態再行談判,不過是夢想。他這樣做,主要是表示全國人民抗戰到底的決心,使日本侵略者休作妄想。首都南京寧可化為焦土,絕不拱手讓敵。即便不能固守,也叫敵人付出血肉代價。如果輕易放棄,就可能動搖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抗戰到底的決心,挫傷前線將士英勇殺敵為國效命的志氣。因此,保衛南京的政治意義遠遠超過軍事價值,誰也不會同意輕易放棄。至於如何保衛南京,那是力量和戰略問題。

  蔣委員長決定保衛南京,唐生智自告奮勇,臨危受命,出任南京衛戍司令長官,臨時組織領導班子,調兵遣將,準備迎戰。此時,蔣委員長仍坐鎮南京,親自指揮調度。記得12月初的一天,他在唐生智、羅卓英、桂永清、宋希濂等將領陪同下登上紫金山,視察了我們總隊的陣地,並召集附近部隊團長以上的軍官講話,總隊附近的連長也就近參加聽訓。他首先聲討了日本帝國主義者不顧國際公法,悍然對我發動大規模的軍事侵略,燒殺虜掠,慘無人道,對我國人民犯下了滔天罪行。他說,日本帝國主義者,長期以來,處心積慮,把吞併中國,稱霸世界,作為既定國策。「九‧一八」事變的突然襲擊,強佔了我東北,扶植了傀儡政府,脫離祖國,使之成為他的附庸。當時國家未告統一,尚有內患,無法全力對外,只有忍辱負重,待國力充足後,不惜任何犧牲,收復失地,以消百年奇恥大辱。但日寇得寸進尺,野心更大,又藉口製造盧溝橋事變,妄圖以軍事壓力迫使我華北當局屈服於武力威脅之下,接受其華北特殊化的條件,再造第二個滿州國式的傀儡政府。由於我華北將領和軍民基於義憤,忍無可忍,奮起抗擊;敵人在其陰謀詭計未能得逞之後,仍不甘心,在我經濟中心首都大門的上海,發動大規模的軍事侵略。現在和平業已絕望,犧牲已到最後關頭,為保衛國家民族的生存,要堅定不移地把抗日戰爭進行到底。上海淪陷後,南京就要變成戰場。南京是國家的首都,是全國的政治中心,也是先總理孫中山的陵寢所在。南京的一草一木都是本委員長領導下建設起來的。現在,為了領導全國軍民繼續抗戰,不得不離開南京,不能和大家同生死共患難。保衛南京的任務交給了唐司令長官,希望大家精誠團結,服從命令,奮勇殺敵,保衛首都,不成功便成仁,為國家盡忠,為民族盡孝,勿負本委員長重託,勿負全國人民的厚望。他講話時心情沉重,嚴肅懇切,表達了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和對南京的留戀。講話完畢後,向聆訓的軍官頻頻點頭,表示懇切的希望和依依不捨之情。當時我抑止不住內心的激動,掉下男兒不輕彈的熱淚。我左右的軍官莫不感慨悲壯,熱淚盈眶,都感到國家民族正處於千鈞一髮之際,正是炎黃子孫、黃埔健兒、革命軍人赴湯蹈火、捨身效命之時。我回到連隊後反覆傳達,鼓勵戰士,為保衛首都,保衛國家,保衛先總理陵寢而犧牲是無尚光榮的,也是人生難逢機會,死重於泰山,雖死猶生。戰士們各個發誓把身家性命置之度外,與來犯之敵血戰到底,與陣地共存亡。記得12月7日凌晨,我們在山上構築工事,積極備戰之時,看見福特號座機從明故宮機場起飛,有三架飛機護送,知道蔣委員長離開了南京。此時,南京外圍守軍已和進犯的敵軍接觸,戰鬥已經開始了。

  北伐勝利,國民政府奠都南京後,沒有組建警衛軍,首都的治安警衛任務,由南京警衛司令部所轄的憲兵團及警察部隊擔任。「八‧一三」抗日戰爭開始後,統帥部決定教導總隊為拱衛首都部隊,但不久就奉命增援上海。11月9日上海大撤退,部隊撤回南京的兵力不到五千人。此時敵軍已長驅直入,快要兵臨城下;南京的機關、學校、工廠早已撤離,除少數警察憲兵外沒有部隊。大敵當前,城防空虛,蔣委員長曾幾次召桂永清到官邸指示保衛南京事宜。為應急計,桂永清命一團二營死守烏龍山要塞。將在句容的補充兵調到清涼山一帶佈防,第三團在堯化門佈防,一二兩團在紫金山孝陵衛及光華門一面整補,一面佈防。後來蔣委員長調來了宋希濂的36師,王敬九的87師,孫良誠的88師,分別擔任下關、光華門及雨花台的防務。又恐兵力不足,留下葉肇的66軍,俞濟時的74軍,鄧龍光的83軍,還從安徽調來了徐源泉的41師、48師,加上砲兵營、通信營、戰車連等,總共兵力十多萬。大多新兵,均不滿額,裝備短缺,未經訓練,戰鬥力薄。以此殘缺的兵力,配置於南京廣闊的防線,抗擊優勢的敵軍,又處於內線作戰,完全被動,眾寡懸殊,強弱異勢,盡人皆知。但保衛南京的官兵並未因此而稍有沮喪,反以保衛國家首都是最為難得的盡忠效命機會,是至高無尚的任務。因此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抱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不成功便成仁」的決心,誓與來犯之敵血戰到底,恪盡軍人天職。南京保衛戰從開始至結束,始終是本此大無畏的精神而進行戰鬥的。

總隊參加南京保衛戰的經過

一、兵力

總隊由上海撤回南京後,奉命擴大編制。以原來的三個步兵營為基幹,擴編為三個旅,旅轄兩團。直屬部隊除特務營、通信營外,騎兵、砲兵、工兵、輜重營均擴充為團,按編制兵力約三萬多;但因時間短促,接收新兵均不滿額,未加訓練即參加戰鬥,戰鬥力薄弱。蔣委員長還以為總隊係德式裝備,武器精良,久經訓練;在上海雖受損失,但尚有較強的戰鬥力,且久駐南京東郊,地形熟悉,因而作為保衛南京的主力部隊,配置於紫金山、孝陵衛之線,以抗擊由京杭大道進犯之敵主力部隊。

二、防禦部署

紫金山和雨花台兩地之得失,關係南京城的安危,至為重要。紫金山又名鐘山、蔣山,最高點為第一峰,次高點為第二峰,其東麓突出的小高地為第三峰,又稱老虎洞;不論攻防,均為兵家必爭必守之地。總隊受命後,根據敵情地形和兵力判斷,並吸取上海作戰經驗,重點配備,縱深防禦。

1、右守備隊第一團(欠第二營),附戰防炮一連,据西山南北、孝陵衛至白骨墳之線陣地,右與87師聯繫,左與第二旅聯繫。

  2、左守備隊第二旅三團,附工兵一連,据陵園、鐘山陵西側、靈谷寺高地至老虎洞西側一帶陣地,右與第一旅聯繫,左與第三旅聯繫。

  3、左守備隊第三旅之五團,附榴彈炮一連(兩門),据紫金山一、二、三峰陣地,右與第二旅聯繫,左與守備堯華門的48師聯繫。

  4、獨立之隊(一團二營)擔任總隊防區重點工事修補,任務完畢後擔任中山門一帶城防。

  5、砲兵團進入富貴山陣地。

  6、騎兵團在湯山、青龍山陣地,拒止敵軍前進,爾後視情況撤到太平門外徐墳一帶警戒。

  7、特務營、軍士營、工兵團、輜重團為總預備隊,位於太平門中山門內附近。

  8、通信營以總隊指揮所為中心,向各旅及直屬團營構成通信聯絡。

  9、總隊指揮所設在富貴山砲台地下室。

附註︰

  (1)步兵第二旅最初為預備隊,後因中山陵一帶兵力單薄,調到陵園地區。

  (2)步兵三旅之六團,原任堯華門地區之防禦,後由48師接替,轉到岔路口及陵園一帶。

  (3)步兵一旅之第二團在87師未到達之前代守光華門城防。

三、戰鬥經過

1、西山主陣地戰鬥

  西山位於孝陵路北的一座小高地,橫垣南北,為中山門外的重要屏障,由我一旅一團第二營守備,營長姚明德。當時營的防禦布署如下︰第一連(連長高振芳)為左翼連,西山北端;第二連(連長王鍔千)為右翼連,西山南端(含京杭公路),並派出一名排副帶領強幹的士兵數名,設伏於孝陵衛西公路橋下涵洞內,以側射火力消滅進入我西山陣地前沿之敵,並在橋東公路中間埋設大捆引火炸彈,阻止敵戰車前進。第三連(連長黃光朔)為前哨連,守衛農業實驗場一帶前哨陣地,並向前方派出遠程哨兵偵察瞭望,在與敵接觸之前,將西山前的高級官員住宅一律破壞,免敵利用。重機槍連(連長湯國俊)在第一、二連間的隘路路口選擇陣地,掃清射界;迫擊砲排(排長姓名失記)於西山中部高峰選修炮位,消滅孝陵衛以北、林森公館以東隱蔽地帶之敵;戰防炮排於孝陵衛街西、西山公路旁選修炮位,阻擊敵戰車西進,營指揮所在西山中峰第一、二兩連陣地中間之後。

  11月7日下午,營長騎摩托車沿京杭公路到前方視察,離侯家塘不遠,發現少數敵兵已到路北高地,立即返回營部命令各排進入陣地,充份準備,嚴陣以待,並向團部報告當夜無事。

  12月8日夜八時許,遠程哨兵李殿英急忙回來報告,敵人大部隊經高橋門向西前進。天尚未明,前哨連報告,前哨陣地前發現少數敵兵。九時左右,敵人向我前哨陣地兩翼包抄進犯。營長命令前哨連竭力抵抗後,從西山主陣地右經孝陵衛東南撤到五棵松地帶抵抗。戰鬥中俘虜冒進之敵兵五名,因不懂日語,送團部審問。下午五時,紫金山東麓,槍聲密集,已與敵人接觸。六時,命前哨連撤到西山後作預備隊。

  12月9日,敵步炮空聯合,向我紫金山、西山陵園、孝陵衛開始進攻。首先用重炮猛轟,飛機臨空投彈,戰鬥異常激烈。進攻西山陣地之敵,被我官兵奮勇擊退。四時左右,望遠鏡觀察,城南之敵,以一路縱隊,經小石山由西向東移動,兵力不詳,可能是調集兵力。我紫金山、西山明天將有一場惡戰,當晚補足各連彈藥,準備翌日戰鬥。

  12月10日拂曉,果不出所料,敵人仍以步炮空聯合作戰的慣用戰術,並升起兩個觀察汽球,指揮其重炮、野炮向我紫金山、西山孝陵衛陵園陣地猛轟,發射各種砲彈約千發之多。敵機向我陣地及城內不斷轟炸,彈如雨下,聲震山嶽,硝煙迷漫,蓬折塵飛,攻勢之猛,戰鬥之慘,為連日來所未有。進攻我西山陣地的敵戰車進入孝陵衛街西時,被我戰防砲擊毀兩輛,其餘倉皇逃去。我埋伏公路橋下涵洞內的戰士立即奮勇向前,活捉敵戰車兵三名。經檢查每個俘虜身上均帶有三寸見方的布塊,用五色彩線紮納,有一名還帶一尊小銅佛,因不通日語,送團部審問。戰鬥到下午五時左右,槍炮聲逐漸稀疏,敵人攻勢頓挫,暫時對峙,敵我傷亡均重,敵倍於我;入夜將儲存的彈藥全部發到連排,並檢查傷亡,重傷送後方,輕傷堅決繼續戰鬥。

  12月11日,紫金山、西山、白骨墳全線激戰。我西山陣地前沿挖有寬深的外壕,壕邊設有一公尺多高有刺鐵絲網。當敵步兵前進到壕邊不易通過之時,我守軍以密集的步機槍火力和手榴彈予以痛擊,埋伏在公路橋下的伏兵又以猛烈的側射,將進入我軍陣地的敵兵殲滅殆盡。敵人不甘挫敗,又增加兵力,向我陣地兩翼進攻,我右翼連長陣亡。營長命令三連連長率兵兩排增援並指揮右翼戰鬥。左翼連戰鬥同樣激烈。我重機槍連連長重傷,敵兵已攻到西山腳下,戰況緊急,請求增援。營長命三連一排增援上去。此時,西山陣地,三面受敵,營長命書記員吳屏藩留營部與團部保持聯絡,派營副李維洲赴右翼督戰,自己赴左翼督戰。不料營副剛出掩蔽部,即中彈身亡,營長帶號兵張四維、傳令兵丁子俊赴右翼督戰。為壯士氣,他大聲急呼︰「弟兄們,要沉著打,把敵人消滅在陣地前,一個也不能逃。」此時戰鬥非常激烈,敵人拼命進攻,我官兵至死不退。看到營長親臨戰壕指揮,士氣大振,愈戰愈勇,殺聲震天,血肉橫飛,終將敵人擊退。薄暮時,敵人又增加兵力向我進攻。該營在西山佈防時,對西山大小道路,山前山後山腹的交通要道以及地形的開闊隱蔽,官兵均親自視察,了若指掌,因而在戰鬥中無論偵察搜索,傳達聯絡,調度增援和堵擊,均能適應情況,未曾失誤。再加官兵視死如歸、至死不退的戰鬥精神,與敵人反覆衝殺,挫敗敵人幾番進攻,使敵人受到慘重的傷亡,我陣地毫未動搖。

  12月12日,敵人繼續進攻,整天戰鬥,但已不如前數日激烈,戰鬥到天黑,陣地無變化。由於光華門曾一度被敵人偷襲,進入城內少數敵人雖被殲滅,城牆外邊據點仍被佔領。我西山孝陵白骨墳陣地過於突出,右後方受到很大威脅,團指揮所稍後移,秦士銓團長命令該營放棄西山陣地,撤到衛崗以東陣地,拒止敵軍前進。午夜十二時,又命令全營立即撤到太平門外崗子腳待命。撤退時,營長在陵園管理處見到團長和副總隊長周振強在一處。二人神情緊張,急問部隊是否撤下來,還剩多少人?營長請示今後的任務和現在的情況,並報告,全營業已撤下,只剩二百多人。周振強說,現在各處電話不通,城內部隊極為混亂,情況不明;我們決定向江北撤退,你營撤到煤炭港後設法過江。12月13日黎明前,營長帶著剩餘的二百多官兵到達煤炭港時,只見部隊擁擠混亂,沒有船隻,兵找不到官,官找不到兵,混亂中無法控制,只有二十多名跟從,沿江上行尋找渡江工具。他們來到上新河,前邊已有槍聲,又回頭向下走去。前邊有人說燕子磯過不去了,又回到下關。此時日上三竿,無數官兵沿江徘徊,一籌莫展,看見無數的浮屍,令人痛徹心肝。不時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密集的槍聲,再也不能猶豫,營長和幾個跟隨戰士,決心冒死渡江。戰士們抬來一個大木梯和幾塊木板,紮成筏子,用鋼盔、鐵鍬劃到江中。走不多遠,看見前面碼頭有一躉船緩緩下流,木筏急向躉船劃去。接觸時,前面兩個戰友掉下水去,傳達班長急用鐵鍬鉤出船底鐵鏈,才登上了躉船。船上人已擠滿,由於枯水時期,漂行很慢。下午四時左右,在離八卦洲不遠的地方擱淺,不能漂行。他們跳下船,泅渡上岸,來到水圍村一家老百姓家。這家人很好,招待吃飯,休息一夜,恢復精神。翌日,戰友們找到一位保長(姓名已忘記),他有強烈的愛國熱忱,痛恨日本鬼子,決定親自送過江去。晚上從蘆葦裡小溪中劃出一條漁船,夜間過江也要擔很大風險,敵人的巡邏艇不停地巡邏,照明燈不時向江面探照。他們隱蔽在蘆葦中觀察,發現敵人每隔一小時探照一次。掌握了這個規律後,就利用探照的間隙,小船迅速離開蘆葦叢邊,劃到對岸不遠處;因潮汐已退,不能劃行,只好下船。保長立刻划船回去。臨別時,營長送他十元法幣,他無論如何也不要。營長說我再也無物報達你了,只有衷心感謝,將來不死會有見面的一天。上岸時,他們不知沙灘的情況,一步踏下去拔不出來,二步又踏下去無法行走,大家只好迅速臥倒匍匐前進,才登上北岸。當時全營官兵七百多,撤退時只有二百來人,隨營長九死一生過得江來的僅三人;團長秦士銓也終因高度近視,撤退中與隨從失去聯絡未過江來,死於亂軍之中。

2、亂石崗前進陣地的戰鬥

  12月3日,桂永清命令獨立支隊一團二營營長索本勤率領該營開到烏龍山,死守要塞。烏龍山有一座砲台的炮是老式的,沒有砲彈。二營到達後徹夜構築工事,準備死守。4日下午,由漢口調來徐源泉的41師,其先頭部隊到達後即派人來到烏龍山聯繫接防事宜。桂永清命令該營於防務交接完畢後開到堯華門,沿鐵路西側構築工事。5日,全營正在構築工事之際,桂永清派傳達兵送來手令,命該營到遺族學校附近構築工事。尚未開工,又命構築前湖、歷步橋一段城防工事,並負責堵塞中山門。全營徹夜工作,於7日完成任務後,連夜前往麒麟門、亂石崗前進陣地,並與湯山、青龍山的騎兵團聯繫,與敵接觸後逐漸從九九高地、體育場、林森公館、明孝陵撤退到太平門內。全營到達防地後,營長命令第五連据亂石崗陣地,第六連据麒麟門陣地,第七連為預備隊。拂曉前,防禦部署完畢後,他騎摩托車前往湯山不遠處,看見湯山退下來的部隊,知道湯山失守,我騎兵團連日逐次抵抗,損失很大,已撤到太平門外徐墳一帶警戒。

  8日,由京杭公路進犯之敵,開始攻擊我前進陣地。敵山炮向我麒麟門、亂石崗、九九高地猛烈攻擊。我五連與敵激戰後撤到體育場一線,掩護六連撤退;敵人佔領亂石崗,我迫擊砲集中火力打擊敵人。敵人發現我營指揮所設在九九高地,便集中砲火向九九高地猛轟,掩護其步兵向九九高地右側迂迴。當我七連已撤到中山陵陣地時,敵人已爬上九九高地。我戰士連續投手榴彈,高地上發生激戰,營長從高地退下時負傷。全營從前進陣地順利撤到中山門附近佈防。12月11日下午,總隊部傳達班長持桂永清手令,命該營迅速撤到煤炭崗渡江,在徐州收容。該營在前沿陣地中損失很小,撤退前中山門城防無戰鬥,又因提前撤退,沿途收容一些散兵,這是南京保衛戰中唯一保持比較完整的一個營。

3、紅毛山、白骨墳的戰鬥

  紅毛山位於孝陵衛東南,原為87師的防禦地區,該師未能到達之前,由我總隊的一團三營(營長周士泉)代為防守,歸代守光華門城防的我二團團長謝承瑞指揮。12月初,接到防守紅毛山命令後,即偵察地形,選擇陣地,構築工事,準備迎戰。12月8日,敵方升起了兩個氣球進行高空偵察,指揮敵炮向我總隊前線轟擊,敵機輪番轟炸,步兵發起全線攻擊。此時業已到達紅毛山前的敵裝甲部隊也向我紅毛山陣地發起強大的攻擊。九連、十連當即予以有力的還擊,並組織狙擊手炸毀敵裝甲車一輛。敵人不斷增援,戰況愈戰愈烈,預備隊十一連亦加入戰鬥,敵我傷亡均重。旅指揮所以營的兵力對戰已顯薄弱,命軍士營營長吳曙青率兵一連,附戰防炮一門,及時增援。經過頑強抵抗,終於遏止了敵人的進攻,保住了陣地。當晚,長官部另調鄧龍光部隊接替了紅毛山的防備營。該營奉命轉入白骨墳之線既設陣地,歸還一團建制。該營為團之第二線,防守下馬牌至白骨墳之間的地區。當時營的防禦部署︰九連在右,防守衛崗至白骨墳之線;十連在左,防守下馬牌至鐵匠營之線;十一連為預備隊,控制於遺族學校營指揮所附近,重機槍連及迫擊砲排由營部機動使用。

  12月9日,敵砲兵突然向我白骨墳陣地猛轟,同時向我紫金山西山、陵園、孝陵衛猛烈炮轟,對我白骨墳陣地發起強烈攻擊。戰鬥持續到中午,敵我傷亡很重,我全線陣地迄未動搖。戰鬥間歇,當晚,我偵察兵報告,孝陵衛總隊部營房南端有敵人活動,兵力不詳,營連加強警戒,以防夜襲,但未發生異動。

  12月10日,敵人在麒麟門上空又升起兩個氣球,高空觀察,指揮其重炮、山炮向我紫金山、陵園、西山猛轟,並將射程延伸至天堡城、中山門、太平門內外,全線展開激烈的戰鬥。我白骨墳守軍與敵白刃相接,全力以赴,一壕一塹,寸土必爭。守衛下馬牌的戰防炮連連長王竣陣亡,全連犧牲。經過整天幾次較量,進攻之敵被我擊退,遺屍陣前未及拖回。我亦傷亡慘重。當日午後,望遠鏡下,突然發現敵裝甲部隊和騎兵在空軍掩護下,出現在我陣地南側,行動顯得從容;令人費解的是,我光華門友軍毫無反應,任其安然通過,而這股敵軍當夜未參加戰鬥。

  12月11日,狡猾的敵人連日來傷亡重大,受挫於我西山孝陵一帶陣地之前,未獲進展,遂作佯攻姿態,以牽制我軍行動,將其攻擊重點指向城南;因而光華門、通濟門以及雨花台方面炮聲隆隆,烽煙沖天,戰鬥激烈,情況不詳。

  12月12日,敵我整日激戰,敵人隨時隨處強力進攻,我官兵竭力抵抗,至死不退,原地膠著到天黑。六時左右,奉命於十二時開始撤退到明孝陵集結。守衛白骨墳、衛崗的第九連排長李慕超撤退時,已到半夜一時左右。他撤到明孝陵,看不到部隊,據傳在軍校整頓。此時,中山門內外一片寂靜,紫金山一二峰火光沖天,槍聲密集,我三旅官兵仍在酣戰中。到太平門時,部隊異常混亂,黑暗中無法識別番號。擠進太平門到軍校後,大操場一片空闊,樓上電燈尚未完全熄滅,人去樓空,才知道守城部隊已盡撤走,南京已是一座空城。他只得奔向下關。下關江邊擠滿了成千上萬失散的官兵,人們望著北岸的大江嘆息,彼此毫無辦法,面面相覷。無奈,他和隨從的士兵找到幾根枕木,紮成木排冒死渡江,幸未沉沒,登上北岸。在開封收容時才知道營長陣亡,全營官兵僥倖脫險者沒有幾個。

4、驚險的光華門戰鬥

  我防守淳化鎮的51師於9日向南京城郊撤退,跟蹤追擊之敵幾乎同時到達高橋門。我擔任白骨墳工兵學校高地及光華門守衛的87師261旅,於7日才從鎮江撤至堯化門集結,8日拂曉在體育場與敵一度接觸後,即到原防區白骨墳、工兵學校高地與敵展開激戰。光華門外的七橋瓮、中和橋,未來得及破壞,兩千多敵兵和十多輛裝甲車已推進到光華門外。當時,光華門附近只有我總隊代守城防的少數官兵,看到情況萬分緊急,立即將城門關閉,並將沙袋壘到半城牆高,以防敵人衝進。敵人將山炮推進到高橋門向城門射擊,泥沙向外傾下,百餘名敵軍乘勢從沙袋間隙爬進門內,立即被我殲滅後,又將城門堵死。桂永清知道光華門情況緊急,除命工兵團新兵增援外,另命參謀李政鈞持其手令調砲兵入城,設陣地於明故宮附近反擊,並由該參謀監督執行。翌日,光華門附近的敵敢死隊向前衝來,被我工兵團一排新兵阻住,展開肉搏,愈戰愈烈,光華門又被突破,衝進城內之敵約二百多;雖被我守軍殲滅,但有少數敵兵潛伏於我城門瓮洞內死守不退,我步機槍射殺不到,情況依然危急。桂永清急了,親自率領衛士及警衛連一排多人到朝午門督戰,並在五龍橋至光華門御道上壘起了三道沙袋,留有槍口,準備巷戰,還想調睢友蘭團進城增援。團長謝承瑞對桂永清說︰瓮洞之敵不多,但我步機槍射殺不到,不如用汽油將這些敵兵燒死,明日我親自率敢死隊衝出城去,將這股敵人消滅。桂永清認為可行,立即打電話給參謀處送來幾桶汽油,團長親自帶領士兵將幾桶汽油背到箭樓上,打開桶蓋,向瓮洞推下去,隨著汽油流出,扔下火種,一時汽油猛烈燃燒,瓮內敵人全部燒死。這時天快亮了,城外敵人火力依然密集,我城牆守軍居高臨下,仍以熾烈的火力壓制敵人。這時,謝團長親率敢死隊突然打開城門,出敵不意,十多挺輕機槍同時齊發,敵人紛紛倒地。有一名未死的敵兵,被擔架抬到總隊地下室,由軍醫治療後聯繫紅十字會收留;總隊部撤退時他還躺在地上,蓋著軍毯,睜著眼睛,不言不語,別人也都不理睬他。謝承瑞團長在戰鬥開始前就已有病,後又發燒,過度疲勞體力不支,12日夜撤退到挹江門時,出城部隊混亂擁擠,被亂軍踩死。聞者莫不痛惜。少校團副溫秉鐸也在明故宮被炸死。

  當唐生智知道工兵學校高地失守、敵人衝進光華門的消息後,極為震驚,嚴厲訓斥王敬九師長,並令其奪回陣地,否則軍法從事。此時,王已將他的指揮所移至富貴山地下室。他的辦公室就在邱清泉參謀長的對面。他沒帶參謀和副官來,整天吸菸打磕睡。受到唐生智的訓斥後,便打電話叫來防守工兵高地的旅長。這位旅長到地下室後,向師長和邱參謀長恭恭敬敬地行禮後立正站著。王敬九聲色俱厲地問道︰「你為甚麼把工兵高地丟了?」旅長說︰「我們從上海撤下後,人員只剩一半,加上幾天的苦戰,官兵不死即傷,工兵學校高地只有一連,所以……」再沒說別的。王說︰「快去把剩下的人組織起來,完不成任務拿頭來見」。旅長敬禮後就走了。他回去後,即與257旅旅長易安華商量,決定趁敵立足未穩之時,黃昏時候由易旅長率領一個加強團,在通濟門外向東北方向進攻深入光華門附近之敵;他自己率領一個加強營,由清涼巷、天堂村協同257旅夾攻光華門外之敵,並阻止小經山敵之增援。經過八小時的血戰,才將這股敵軍消滅。光華門內外遺屍遍地,經查皆為日寇第九師團。當光華門吃緊的時刻,憲兵教導團的一個加強排也來增援城防戰鬥。

5、中山陵園的戰鬥

  右守備隊第二旅之三團(團長李西開),最初決定為總預備隊,控制中山門及太平門內附近;後因紫金山南麓中山陵園地區兵力薄弱,調任該地區的防務。其防禦的正面,右起陵園南端之林森公館,向北沿中山陵東側、靈谷寺高地至老虎洞南端一帶。當時團的防禦布署是︰第二營營長(孫仲獻)為右翼營,据陵園新村至中山陵東南高地,右與第一旅一團聯繫;第一營營長(鄒作華)為左翼營,据中山陵東側地區,包括靈谷寺至老虎洞南端陣地,左與三旅五團聯繫;第三營營長(盧禹鼎)為預備隊,守在吳王墳(梅花山)、明孝陵東側一帶;團指揮所設在朱元璋墓前隧道內,配屬的工兵連負責構築團防禦地區內營連的重點工事。

  12月7日上午,團長與中校團副彭月翔、少校團副朱道源巡視各營陣地,在陵園新村見到幾十處高級官員的別墅,都已人去樓空,只有張學良別墅還有少數人留守,別墅內存放著大批珍貴的古文物和書籍。汪精衛的別墅內有花園、游泳池、網球場,餐廳裡存放中外名酒和數不清的山珍海味、名貴食品,令人感嘆。

  12月8日,由京杭大道西進之敵突破湯山,外圍守衛部隊已陸續後撤。我騎兵團也損失很重,已由麒麟門、仙鶴鎮岔路口撤到徐墳一帶,擔任總隊左側警戒。午後,我老虎洞西側、體育場、馬群、亂石崗前進陣地遭受敵人猛攻,戰鬥激烈。至夜半,奉命放棄前進陣地,撤到紫金山、中山陵東側西山、孝陵衛之線的主陣地,徹夜戰鬥。9日,敵人開始向我主陣地進攻,戰鬥異常激烈;直到日落,我陵園新村、中山陵東側陣地迄未動搖。

  12月10日拂曉,敵人升起兩個氣球,觀察監視我陣地及部隊調動情況;由於我高射砲射程達不到,又無飛機將其擊毀,致使敵人一目瞭然。官兵眼看著敵人重炮向我陣地任意轟擊,內心痛恨,無可奈何。敵機輪番轟炸,城內城外,到處投彈,步兵在戰車掩護下,向我軍發動接觸以來最猛的一次且帶有決定性的攻擊。我一三兩團的戰防炮英勇反擊,擊毀敵戰車數輛,捉獲戰車兵數名。接近我陣地前的敵兵,均被我以小步機槍及手榴彈擊退,陣前棄屍纍纍,傷亡慘重,我陣地未稍動搖。入夜小接觸,互相對峙。

  12月11日至12日夜,紫金山、中山陵東側、靈谷寺、陵園新村、西山孝陵衛至白骨墳等主陣地,整日激戰。因我總隊在孝陵衛編組訓練有五年之久,東郊一帶地形瞭如指掌,官兵素質較好,訓練時間很長,愛國心很強,士氣旺盛,受命之日,即以必死決心,誓與陣地共存亡。此時與敵反覆衝殺,雖越打越少,卻越打越勇,無一後退,且陣地堅固,縱深配備,雖敵人一再增援,但均告失敗,我陣地巋然不動。12日中午,我中山陵東側、靈谷寺及陵園新村二營大部份掩體,多被敵穿甲彈擊毀,新村許多房屋起火;敵砲兵延伸射程,向吳王墳、明孝陵、中山門一帶縱深射擊,團指揮部中彈,但墓道堅固,未遭破壞,人員幸未受傷。我官兵仍在原陣地與敵人苦戰,一壕一塹幾經得失。五時左右,旅長胡啟儒以電話告團長︰「我奉命到下關與三十六師宋希濂聯繫軍務,本旅作戰事宜及四團歸你指揮」,團長未料到他得知中華門不守的消息後即藉故溜過江去了。光華門曾兩度被突破,城門外尚有敵兵盤鋸。下午六時,天已昏黑,我右翼一團西山、孝陵園一線,因西山陣地過於突出,右後側受到很大威脅。秦士銓團長命令放棄西山陣地,撤退到衛崗主席官邸以東之線固守,陵園新村及中山陵東側有被包圍的危險。團長急命第一營節節抵抗,退到天堡城、明孝陵東側高地繼續戰鬥。第二營傷亡過重,由預備隊第三營接防,與第一營銜接,佔領明孝陵及梅花山高地,阻止敵人前進。第二營轉移到天堡城南麓為預備隊。快到七時,邱清泉參謀長打來電話︰「你團傷亡過重,現由廣東部隊派一營兵力增援,請派人到太平門外崗子腳聯繫。」一小時過後,少校團副朱道源聯繫回來報告︰「崗子腳沒有部隊,只見許多士兵搶著出城,聽說雨花台失守後中華門已被突破。」團長急以電話問副旅長溫祖銓及參謀廖耀湘,均無人接;又打電話問邱清泉,也無人接,各處電話業以中斷。此時,團部副官施重華由總隊部回來說︰「中華門已被敵人佔領,城內四處起火,軍民混亂不堪,總隊部已經無人。」聽到以上情況,團長立即決定將指揮所轉移到廖仲愷墓南端預備指揮所,繼續指揮戰鬥。夜八時,劉子叔團長來到指揮所怒沖沖地說︰「我們還在與敵人死拼,戰事還未到最後一決,桂永清和胡啟儒就先溜了……」李團長請他坐下來,然後說︰「此刻指責與事無補,我們還是商量今後的行動。」此時,第一團團長秦士銓也匆匆走進來說︰「你們知道不,中華門已經陷落,第一旅電話不通,旅長及旅部人員不知去向,請問諸位今後如何打算?我團幾天來的血戰,傷亡殆盡,第一營剩下二百來人,第二營於十一日下午被桂永清調過江北,第三營營長周士泉陣亡,全營傷亡殆盡,剩餘的仍在中山門及衛崗一帶與敵苦戰」。於是,大家打開地圖,商量今後行動。李西開團長首先提出兩個方案,一是過江北撤,若能趕上總隊一同行動更好;二是突圍,只有經太平門、堯化門繞道敵後到皖南,能否突圍,無法預料。秦團長說︰我手下無兵,無力突圍。劉團長說︰我團是剛接來的新兵,幾天來傷亡太多,沒有戰鬥力,又毫無作戰經驗,還是北撤好。於是大家決定渡江北撤。團長即以電話通知各營乘夜悄悄撤到燕子磯設法過江。午夜二時左右,紫金山、梅花山方向不斷傳來槍聲,我山上官兵仍在原陣地與敵兵酣戰中。

  13日拂曉,團長到達燕子磯三台洞江邊,只見很多流散官兵,三五成群,由下關方向奔湧而來,驚慌失措,一眼看不到大江南北。哪里有船隻?滾滾激流中漂浮著無數的木板、門窗、木盆,人頭浮沉,呼救聲、掙扎聲令人毛骨聳然,慘不忍睹,江邊部隊混亂,誰也無法指揮。八時左右,忽然傳來槍聲,混亂的士兵又向燕子磯奔逃,團長命令隨從士兵各自設法渡江後在浦鎮集結。此時,鄒作華營長用電線紮成兩個木排後,請團長和大家一同冒險過江。木排只容三五人,用一根扁擔作櫓,大家用手作槳,向北強渡,緩緩向江心漂去,流入無數的浮屍中。突然三架飛機飛臨上空,俯衝掃射,江面一片慘呼,但他們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管鎮定地划水,午後才到八卦洲上岸,夜間向老百姓租了一條小船,渡到江北大廠才算脫險。我二旅剩餘官兵,分別撤到下關江邊後,因無渡江船隻,除極少數鳧渡脫險外,其餘流散官兵均被敵人殘殺。

6、紫金山二、三峰戰鬥

  左守備隊第三旅,最初以旅之第六團守備堯化門,後由48師接替防務,該團轉移到岔路口及紫金山東麓一帶地區。旅之五團(原為補充兵第一團)雖係新兵,經過兩個月的訓練裝備,軍士和幹部素質較好,有相當的戰鬥力,可以獨當一面,因而決定防守紫金山,將其重點保持於二、三峰。當時團的防禦配備︰第三營(營長羅玉峰)据第三峰即老虎洞陣地,左與岔路口的六團,右與二旅聯繫;第二營(營長歐陽俊)据第二峰陣地,隨時增援三峰戰鬥;第一營(營長博守彝)据一峰陣地,隨時支援二峰戰鬥;榴彈炮連(連長陳斯健)在一、二峰之間据守陣地,選修炮位;通信兵連(連長石懷瑜)在團指揮所開設交換所,與總隊部及各營連構成通信網;團指揮所設在天堡城與一峰間的北坡隱蔽部。

  12月初,團的防禦地區確定後,各營連即登上紫金山,偵察地形,選擇陣地,構築工事,儲備彈藥給養,準備迎戰。此時,敵人已逐漸逼近南京,從湯山淳化鎮、牛首山一帶隱隱傳來了炮聲,知道我外圍守軍已與進犯的敵軍接觸,團長下令各營連進入陣地,嚴密警戒。當晚,敵人的搜兵和先遣部隊已與我岔路口、麒麟門、亂石崗的前哨部隊發生零星戰鬥,我三峰陣地的官兵嚴陣以待。

  12月8日晨,我通信連連長經過砲兵陣地與陳斯健連長說話時,觀測班報告︰京杭大道發現一股大隊敵軍,以行軍密集隊形毫無顧慮地由馬群西進。在我們的望遠鏡下也看得很清楚,這是個好目標。連長命令兩門德造榴彈炮直接瞄準,連發擊射,只見砲彈落處,大部隊敵兵紛紛倒地,猶如鍋上螞蟻亂成一堆,未死的瘋狂逃跑。我砲兵首次開炮得勝,大家齊聲歡呼。過了一會,敵人飛機飛臨上空,向我紫金山、西山、孝陵衛陣地輪番轟炸,砲兵發射大量砲彈,全線展開激戰。進犯我老虎洞之敵,隨著敵機投彈助戰,集中砲兵火力向我軍陣地一陣猛轟後,步兵發起衝鋒。我守軍居高臨下,利用良好地形,憑藉著堅固的工事,目標鮮明,射界開闊,沉著鎮定,待敵兵接近我陣地前,以熾盛的步機槍火力和手榴彈將大部敵兵消滅在陣地前。敵人橫屍遍地,傷亡慘重,當天未敢再犯。

  12月9日拂曉,我砲兵觀測班發現,約有百多名的小部隊,在我總隊部營房南端架槍休息;因晨霧未散,視線不清,以為是自已部隊。不多時,視線漸明,仔細觀察,服裝鋼盔與我顯然不同,隨之發現一面太陽旗插在旁邊,確是敵兵,令人大為驚奇。不知這股兵從甚麼地方偷進到我軍後方。我山上砲兵立即直接瞄準,幾發砲彈打得這股敵兵屍體橫飛不死即傷,嚎咷狂叫好不痛快。當時我們根據情況判斷,可能因我友軍到達光華門防區時間較晚,陣地尚未鞏固,敵人已衝到光華門;這小股敵人乘夜從我友軍防區接合部插進來,幸而發覺,未釀大禍。八時左右,進攻我老虎洞之敵發射了很多燃燒彈、穿甲彈、煙幕彈,再次發起衝鋒,我三營官兵冒著硝煙火海頑強抵抗。在生死決鬥情況危急之時,得到我左翼營的支援,以密集側射擊退敵人進攻。午後颳起了一陣東南風,敵人利用風向,又發射更多的燃燒彈、煙幕彈、摧淚彈,發起第三次進攻。戰鬥到最高潮、最慘烈之時,營長羅玉峰、連長胡瑛陣亡,敵我傷亡均重。由於三峰陣地過於突出,增援不易,旅長當夜放棄陣地,退守第二峰東麓一帶固守。

  12月10日,敵人步炮空聯合,集中兵力,對我紫金山發動了強大的攻勢,妄圖一舉攻克南京。其重炮在氣球觀察指揮下,傾瀉了近千發各種砲彈,全線展開激戰。攻佔我三峰的敵軍亦向我開始進攻。紫金山是由西向東傾斜的山脈,形成三個山峰,二峰為我第二道防線,正面不到二百米。左翼有層巒疊障的山峰為依托,敵人無法從左翼迂迴;我右翼有二旅仍堅守中山陵東側陣地,可以側射支援,敵人從山下仰攻,前進不易,每次發起進攻均被擊退,遺屍遍地,傷亡很重。我二營營長歐陽俊負傷,連長張仲獻陣亡,官兵所剩不多,戰鬥到日落之時,我二峰及山下各團陣地,均無變化。

  12月11日至12日,南京全線激戰,城南雨花台、中華門方面更為激烈,炮聲隆隆,從紫金山高峰望見火光四起,煙塵迷漫。十二日午後二時,雨花台失守,敵我在中華門一帶激戰,情況不明。快到日落的時候,敵人攻勢頓挫,我亦無力反擊。戰鬥暫時緩和,炮聲暫停,步機槍聲時起時落,逐漸稀疏。戰鬥間隙之際,我急欲回天堡城北坡連部安排一下後勤事宜,恰好在第一峰遇見馬威龍旅長向東走來,神色有些慌張,未等我開口,便對我說︰「從現在起,你連配屬於團部及各營的通信排,直接由各營營長指揮,你帶領連部人員和勤務兵到太平門徐墳附近的路東待命,而後行動我派傳令兵通知」。我問旅長是否有部隊接防,他說現在不要多問,趕快按我的命令行動就是了,說完向東走去。紫金山戰鬥從一開始就由旅長指揮,團長在掩蔽部很少出來,我自然按旅長指揮行動。當時,我對旅長的指示有些不解,因為我山下一二旅官兵仍在原陣地固守,沒有變化,光華門仍由我一旅二團和友軍87師固守,敵人仍被拒於城外,而且我們戰鬥之前就是奉命死守,與陣地共存亡,因此我沒有往撤退方面想。回到連部後即以電話通知各排按旅長的命令行動,遂即帶領連部人員及勤雜兵二十多名撤下山來,即與旅長失去聯絡,更不知配屬營團部的四個通信排的情況。後在開封收容時也未見到幾個我連的官兵,毫無疑問,除陣亡外,不是沉沒於長江便是被敵人屠殺。我帶領著沒有武裝的二十多名士兵勤雜人員,於13日拂曉到達下關時,只見江邊擠滿了無法渡江的流散官兵,望著浩瀚大江,面面相覷,一籌莫展。我和我的二十多名士兵,只有冒死渡江任其自生自滅,但僅我一人神話般脫險。事後知道馬威龍旅長撤退前已與葉肇、鄧龍光取得聯繫,決定由太平門經堯化門通過敵後間隙向皖南突圍。五團團長睢友藺得知撤退消息後,落日之前即與副官宗某到難民區,六團團長王化藏入民間,後來化裝脫險。三旅二團六營重機槍連長郝文藻由岔路口轉移到陵園時,只剩二十多名戰士和一挺重機槍,在陵園戰鬥到13日拂曉時才知道撤退了。他通過熟悉的小道到達下關後被俘,待集體押送到孝陵衛擔挑軍品時乘黑夜逃脫;後經當地老百姓救護,換上便服,晝伏夜行,經過多日的困難和危險才到達皖南。我守衛紫金山第三旅的官兵,孤懸在山上,撤退的消息知道得較晚。山下部隊撤退時,他們還在一二峰與敵鏖戰,剩餘官兵的下場,按照敵人的敘述「……穿著新棉軍服,面色紅黑的士兵仍守在戰壕裡,被一個一個地槍殺了。」這都是炎黃子孫,中華英俊,多半是入伍的新兵,為保衛祖國,捍衛南京,貢獻了自己的生命。他們血沃鐘山,暴屍疆場,若楓葉之艷艷,如松柏之蒼蒼,其精神將永世流芳。

7、桂永清險遭滅頂

  12月12日下午,唐生智召集保衛南京的各軍師長下達了撤退命令之後,軍師長們即急忙離開總部。這時消息業已泄出,除了總隊和87師仍與敵人鏖戰,前線官兵還不知道。有些消息靈通的後勤人員,已開始焚燒文件、物資,收拾隨帶的東西奔向下關。桂永清離開長官部後,首先奔到住在城內的直屬團、營和一旅部傳達撤退的決定。要求各旅團以少數部隊掩護,其餘分向下關、三義河、煤炭崗各自集結,用一切可以渡江的工具橫渡長江後,在津浦線的滁州收容;除隨身攜帶的武器外,其它武器、裝備、物資全部銷毀。此時,中華門業已失守,城內秩序大亂;他回到富貴山地下室後,召集參謀處長萬成渠、副官處長余易麟等說明情況,便命副官處人員即刻撤到三義河,除參謀只帶少數重要文件外,其它全部銷毀後向下關撤退。吩咐完畢後對參謀長邱清泉說︰「我們一同走吧」。邱說︰「您先走,我暫時留一下,和旅團聯繫後再走」。桂說︰「那也好,處理完畢後馬上到三義河,我們一同過江,還要組織收容工作」。說完,帶著衛士及余易麟等離開地下室。走到三義河時發現沒有渡船,只找到工兵團紮下的一個木排,就同余易麟及衛士乘坐木排向浦口劃去。天黑人多,劃行很慢,半夜時候才到北岸,但不是浦口,是浦口下游的岸邊。這裡蘆葦一人多高,江邊平坦如紙,淤泥光亮如鏡。桂不知深淺,和一個衛士先跳下去,腳剛著地立即下沉,愈陷愈深。木排上的人看到這種情況也慌了,立即解下兩個人的綁腿扔下去,才把兩人全力拉上來,遂即判明方向,來到浦口。時已天明,找不到車輛馬匹,桂永清身體肥胖,鐵路線上又不好行走,只得沿公路走到滁州,才見到唐生智,便命他在開封收容。

  南京保衛戰開始之前,桂永清曾在三義河、下關、煤炭崗準備了一些民船,後來都被36師全部繳回,開往上游北岸。總隊撤退較晚,官兵到下關、三義河煤炭崗時,已是半夜,戰士們渡江無術,少數官兵抱木泅渡,幸得脫險,其餘流散官兵,全部殉難,至今思之,餘恨難消。

(附註︰

  1︰關於桂永清渡江經過,總隊劉庸誠參謀根據桂的機要人員高旭林、郭孔新的敘述記其詳。我連學兵、後來被徐秉清選拔去當桂的衛士劉正輿證其事實,桂永清並沒有棄師先過了江。

  2︰參謀長邱清泉、輜重兵團長郭岐、二旅少校參謀廖耀湘,也是藏匿民間,化裝脫險,郭岐還寫了篇日寇佔領南京後大屠殺的情況。

  3︰關於二旅旅長胡啟儒先期過江後的情況,一團通信連總機班長彭嘉述說,他在十三日浦口車站看見他帶著夫人上了車。

  4︰有少數士兵由難民區逃出來的,如自動車隊的學兵李青雲、秘敬儒、續國璋等,冒充南京江南汽車公司司機身份,被日寇抓去開汽車期間逃脫後到重慶戰幹一團。1940年春,我在軍委政治部交通處工作,奉命去戰幹團本部汽車隊,聽他們說親眼看到日寇多次集體屠殺中國人﹕或將屍體拋入江中,或挖溝填埋,或焚屍滅跡,種種慘不忍睹的暴行,使他們膽戰心驚,朝不保夕,決心設法逃出賊窩,利用孝陵衛一帶軍民深厚的感情,得到百姓幫助,終於安全到達大後方歸隊,繼續參加抗日聖戰。有幾人至今還活著和我取得聯繫,大家都認為是此生幸事,見面後感到無限親切。)

8、工兵團通信兵連之覆沒

10月中旬,工兵團通信兵連長施有仁率領連骨幹到皖北阜陽接收新兵。12月8日過江住昆廬寺。此時,日寇已到麒麟門附近與我前哨接觸。團長楊厚彩命令通信連架設線路。施說,我連全是新兵,未進行一天訓練,無法完成任務。團長說,我們工兵部隊與你連是同時接來的新兵,都要構築工事,埋設地雷;你要使用骨幹,完成任務。連長沒話可說,硬著頭皮去架設線路,開設總機。12月12日10時左右,接到團長命令,率領全連沿著中山大道,經新街口出挹江門後設法渡江。沿途安靜,將近挹江門時,看見36師士兵荷槍實彈地守在門口阻止出城。連長不了解情況,說我們是奉命出城,為甚麼不讓出城?怎麼說也不成,只好帶著全連在馬路邊休息。他幾天沒睡覺,在休息中睡著了,夢中被傳令兵推醒,才曉得36師已經撤走,臨走時將大量拿不走的彈藥堆積在城門洞內,放火燃燒,城門無法通過。無奈他帶領全連官兵走上城頭,利用「被服線」將人係下城外。一到江邊,便找了上船的木板,紮成筏子,準備渡江。因為人多,沒有登上幾個人,筏子便沉入水底;適逢通信營一班人也找渡江工具,便將筏子讓給他們,另找渡江工具。江防部隊混亂擁擠,一連人幾乎衝散。他帶領剩下的不足二十名士兵,沿江向上新河走去,在江邊截住了一個木排,指揮筏子上的士兵用鋼盔和槍托把向岸猛劃。上岸後,才知道這裡是江新洲,筏子過的是夾江;於是,跟他上岸的士兵,只好又用蘆葦紮成筏子再次過江。他自己覺得是北方人,不諳水性,未敢冒險上筏。士兵們說,過江後找船來接。他只好答應,未作絲毫希望。此時,日寇已到下關附近,約黃昏時候敵艦放下汽艇,沿北岸向大勝關開來。他心急如焚,百思想不出渡江辦法,比伍子胥過昭關還難。結筏過了江的士兵,在北岸找到兩條小船來接。他們大喜過望,趕快上船。因為來時順風,兩個人拉了兩條船順風過來;但去北岸是逆風,二十多人將船撐開離岸,卻很難。士兵於蘆葦叢小便時,發現在該處隱藏的漁民數人;便抬出桅桿兩根,插在船上,扯起風棚,才順利地開到北岸。上了岸,此地守軍是78師,連長是他黃埔八期同學,很順利地通過防線,在滁洲北沙河登岸。

飲恨長江

(一)

  1937年12月12日,守備紫金山的教導總隊第五團與敵人激戰了一整天,仰攻之敵,伏屍纍纍,攻勢頓挫,未獲寸展。我團亦因傷亡很重,沒有援兵,只得死守,無力反攻,敵我形成對峙狀態。日落之前,紫金山一二峰仍在我軍固守中。苦守陵園、西山、孝陵衛、白骨墳陣地的我一二旅官兵,經過五天五夜的血戰,傷亡嚴重,仍在頑強戰鬥,寸步未退。隨著夕陽西斜,猛烈的砲火逐漸停止,步機槍聲也漸漸稀疏下來。在戰鬥間歇之際,我正想回到天堡城北坡連部安排一下後勤事宜,恰好在第一峰遇到了馬威龍旅長。他滿臉煙灰,混身泥土,神情有些緊張;但精神飽滿,並未顯出連日來激戰的疲勞。我習慣地敬了個禮。還未等我開口,他就命令我帶連部官兵到太平門外徐墳附近的崗子腳路東待命。我率領炊事班及勤雜人員到達指定地點。此時,金烏西墜,暮色蒼茫,已過黃昏時分,遠山近水全被夜幕所籠罩,眼前景物模糊不清。為了夜間容易與旅部來人聯絡,我把隊伍安置在視野開闊沒有隱蔽的路側,派出崗哨嚴密警戒;同時派傳達軍士二人,在公路上瞭望巡視,專等旅部來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不但看不到旅長派人來,通往堯化門及下關的公路上也沒有部隊來往。週圍雖然平靜,聽不到槍聲,但我所帶的二十多名勤雜兵,除了幾只手槍外,沒有武器;萬一發生情況,毫無自衛的力量;如果不很快加入部隊,後果就不堪設想。但旅長有命,叫我們在這裡等待,豈敢擅自行動。大家坐立不安焦急如焚,有人判斷可能是撤守,我認為不會。如果是撤守,不論由下關過江還是由堯化門繞道敵後突圍,太平門是必經之路,但現在仍未見有部隊出城,看不出撤守的跡象。除了設法找到部隊外,別無其它的選擇。但我認為這個時候應當適應情況,不宜這樣等待。我決定直接向總隊部聯繫。總隊指揮所就設在富貴山要塞地下室,徒步往返也不過一小時左右,便寫了簡要的報告,派傳達軍士送去。不到片刻,他急急忙忙跑回來說︰「太平門外部隊擁擠不堪,秩序混亂。城門已被進出部隊阻塞,水泄不通,無法進出」。我問進城的是哪個部隊?他說大多數是我們教導總隊的,聽說奉命到軍校大操場集合整理。我聽到這個消息後,心中頓覺踏實了。立即帶隊向太平門走去。還未臨近城門,就聽到人聲嘈雜,老遠望見黑壓壓一片,聚集在太平門外,停止不動。我把隊伍安置在較為偏遠的地方,從人群中慢慢擠到城門洞跟前。在友軍手電燈光下看到的情況和傳達軍士的報告一樣,進出部隊互不相讓,彼此皆以開槍相威脅。我立即感到情況嚴重,一旦動起武來,勢必造成慘痛的悲劇,便大聲說︰「我們奉命進城整理,請讓我們進去後你們再出來」。話未落地就有人說︰「我們今晚奉命出擊,任務緊急,如果耽誤時間,就要貽誤大事,你們進城整理晚點也不要緊」。聽得出是兩廣口音。我知道鄧龍光、葉肇的部隊也調來參加南京保衛戰,因而信以為真,便大聲向入城部隊說明情況,請大家顧全大局,讓友軍先出城去執行任務,以免貽誤軍機。經過一番調解,教導總隊的官兵從城門洞裡退了出來,城門外的也向公路兩側分開,讓出城的部隊順利通過,一場武裝衝突轉瞬間得到避免。此時,出城部隊像潮水一樣蜂擁而出,秩序混亂,不成隊形,一波接一波奔騰而出,不知道甚麼番號,也不知人數多少。持續約有兩個小時左右,才不見有後續部隊出來。此時城門洞開,空無一人,奇怪的是原來要進城整理的部隊,此刻也不知去向。回頭一看,我的二十多人依然集結在原地沒有失散;我才明白,所謂奉命出擊執行緊急任務,不過是飾詞,撤退才是真情。我判斷廣西部隊大概搶在前頭,其他部隊依次跟在後面;當然不能肯定其中沒有教導總隊,無怪持續了這麼長時間,才全部撤光。我想跟隨友軍一同突圍,已經趕不上了。這時我頓感情況嚴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但事已至此,總不能無所作為。經過冷靜思考之後,覺得南京已盡棄家,個人生死無所謂了,還有甚麼猶豫可怕的,何不進城去看看,究竟有沒有自己的部隊還在城裡,真是不見黃河不死心,便毅然帶著二十多人進了太平門。回想八年以來,為了培訓國軍的優秀幹部,為了建立一支國防軍的示範部隊,不知多少次進出太平門,留下了多少腳印,今晚可能是最後一次。但願有一天,百萬貔貅伏強敵,旌旗凱歌下江東,如果不死,重來此地,悼念諸先烈,也算是遂了投筆從戎的志願。

  (註)(1)12月12日下午五時左右,馬威龍必然奉到放棄南京的命令,並與鄧龍光、葉肇聯繫好一同突圍。但他給我下命令時含糊其辭,未將實情告之,使我與各排失去聯絡。至今思之,深以為恨。(2)紫金山上的官兵經過幾天幾夜的苦戰,傷亡慘重,疲勞不堪,糧彈供應不及,無力突圍,他只帶幾十人突圍。(3)1939年5月馬威龍任46師138旅長職務,我們在河南開封與日寇土肥原部激戰,在羅王車站陣亡。

(二)

  當我們進到太平門的時候,迎面看到軍校大禮堂的時鐘已是午夜十二時以後,沿富貴山東西兩側及黃埔大院週圍,不但沒有部隊活動,連人影都看不見。一片空闊,寂靜欲死,一望而知南京業已撤守,只剩下一座空城。我們進城歸隊的希望已徹底幻滅,此刻還有甚麼躊躇。我說︰「弟兄們,走!直奔下關,幸運的話也許還能跟部隊過江」。便命砸碎行軍鍋灶,扔掉一切東西,一律輕裝,以強行軍的速度向挹江門奔去。路過成賢街北端,我想起了連部還有一位戰士留守,放心不下,順便去看一下,萬沒想到這個皖北農民子弟,像失群的孤雁仍在連部沒有離開。一見我就問︰「連長,怎麼樣了?」我說部隊撤了,快跟著走!他楞了一下,挎起自己的二十響自來得手槍,順手抱起一架僅有的德式總機,猛向地下一摔,便加入了部隊。這個戰士一瞬間的行動,是何等的堅強勇敢,表現了一個軍人的英雄本色,流露出對國家的熱愛,對自己任務的忠誠,對敵人的仇恨,不愧為炎黃子孫,皖北好漢。我心裡想︰目前日本鬼子如此猖狂,如此囂張,如此殘暴,遲早會以失敗告終。中國人民是不會屈服的。我軍三個月來在南北戰場上,英勇作戰,給日寇以意料不到的打擊,已為持久抗戰並獲得最後勝利打下了不可動搖的基楚。敵人今天雖然佔領了南京,表面上似乎取得了局部的勝利,實際上已經陷入了不可逾越的泥潭,越陷越深,不能自拔,最終被埋葬在萬丈深淵裡。只要我們不惜重大犧牲,堅決拼命到底,如果不死,必會看到日寇可恥下場。當我們走到鼓樓附近時,看到零零散散的散兵,仍然荷槍實彈,武裝齊全,在微弱昏暗的路燈下,從新街口方向往北走來,心情沉重,默默無言。都是從火線撤退下來,失去隊伍,無處投奔,只好指望到達下關渡過長江去。我們所經過的大街小巷都關門閉戶,熄滅燈光,一片黑暗。全市被戰爭的恐怖氣氛所籠罩,亡國之痛,令人淚下。這時候,中華門方面的情況不明,莫愁湖、水門西一帶聽不到槍聲。路過三牌樓,看見當年修建的宮殿式的鐵道部、交通部業已燒燬,餘火未熄,臨街房舍,多被敵機炸毀,一片瓦礫。快到挹江門時,遠遠望見潰退下來的官兵,聚集在挹江門內,足有一里多長,我們也順序加入了出城的行列。等了很久不見活動,從前頭傳下來消息說,挹江門業已堵死,前邊出不去,後邊向前擠,人聲喧譁,混亂不堪,很多人被踩死踩傷,呼叫連天。我看眼前的情況,出城既不可能,過江更是無望,如果這樣聚成一堆,天一亮,被敵人發現,別說敵機轟炸,就是一陣排炮,也將被全部消滅。這裡不是停留的地方,便把隊伍帶到挹江門東邊偏僻處坐下來和大家商量辦法。戰友們都叫連長拿主意,真是天曉得,連長還不是和大家一樣的嗎?還能想出甚麼出路。我說︰「我們現在都是瓮中之鱉,除了一死報國外沒有別的選擇。紫金山本來就是我們光榮犧牲的地方,而今叫我們不明不白地撤下來,又無明確指示,事到如今,報國有心,殺敵無力,既然已到絕境,又何惜一死。我個人絕不甘當俘虜,如果大家還有甚麼辦法就自尋出路,否則只有和敵人最後一拼,以死報國」。戰友們堅決表示,活在一起,死在一起,都不離開;自尋出路,實際上沒有出路。我看到這種情況,非常激動,忽然想起了歷史上的田橫,有八百壯士殉難,我這個小小連長有何能何德,今天還有二十多名戰友同生死共患難,實在太光榮,死得其所,死而無憾。我們分析了當晚的情況,認為敵人和我們激戰了一天,受到慘重的損失,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日落之後也得喘息一下,即使發起進攻,一般也要在拂曉。另外,我軍夜間撤離戰場,行動秘密,敵人未必知道。即使判斷我們撤守,黑夜進城,將冒埋伏、狙擊、巷戰的危險。怕死的日本鬼子在天亮之前,進城的可能性不大,現在的時間空間都是屬於我們的。既然和敵人作最後的一拼,就得做充份的準備。沒有武器,就近檢起被遺棄的槍支手榴彈,選定適當的位置,待敵人接近時就和他死拼。準備妥當之後,就坐下來休息。俗話說,一夫拼命,萬將難抵,把生死置之度外之後,反而覺得膽大氣壯,無所畏懼,而飢餓疲勞更是不在話下了。

(三)

  情況的變化往往出乎人的意料之外。不多久,挹江門起了火,霎時間火光沖天,一片通紅,老遠望見火光下想要出城的部隊,依然聚集在挹江門內。這場大火燃燒了一段時間後漸漸熄滅下來,我們急於知道一些新情況,又無目的地來到挹江門附近。這場大火如何引起的,我傾耳靜聽了人們的紛紛議論。有人說直到現在,下關一帶聽不到槍聲,說明敵人的部隊還未到來,沒有和我們接觸,斷定不是砲火引起的。也有人似乎知道真實情況,直接指出﹕守備下關一帶的36師為搶先過江,把城門堵死,不讓城內守軍出城,最後撤離時放起一把火來。你一言我一語,把心中的怒火轉移到宋希濂將軍身上。我認為在這個時候談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更不應毫無證據地指責別人。正想帶隊離開此地,不知我的哪位戰友說,我們為甚麼不從城頭縋下去?接著就有幾位戰友向我提出這個建議,真慚愧,我怎麼就沒想起縋城這個辦法呢?就說,大家認為縋城這個辦法可行,不妨試試。於是,在挹江門東邊二百多米處登上城頭,往下一看不算很高。我叫准尉排副董玉林先下去,接著戰友們一個一個縋下去,最後我和准尉特務長李晉九也下去了。隊伍集結在城牆根下沒有失散,大家才鬆了一口氣。沒想到折磨了一夜,在絕望中出得城來;然而,在這樣混亂撤退的情況下,能否渡過長江,更難預料,只能看運氣了。

(四)

  12月13日晨,黎明前的黑暗漸漸消逝,挹江門外的景像已歷歷在目。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挹江門外沿城根一帶的住房,已被大火燒光,煙霧迷漫,一片瓦礫,被燒死的官兵焦頭爛額,慘不忍睹。一股血腥氣味撲面而來,令人掩鼻。通往江邊的馬路兩側,盡是無法過江的散兵,很多還能救護的傷兵躺在路邊呻吟嘆息,任其自生自滅。踩死踏傷的屍體,橫豎躺在地面,血跡斑斑,令人酸楚。在許多屍體中,認了出通信營無線電排排長華有睿同志。我們正在奔向下關江邊之際,忽然聽到後面一陣嘈雜,不知挹江門為何打開,一股人流像春潮一樣,從城門洞內奔騰而出,轉瞬間蜂湧到下關江邊,匯入成千上萬的人群中。大家望著波濤洶湧不見北岸的大江,沉痛地說,早知如此,何必撤下火線?這時候太陽已經爬上山頂,微弱的陽光雖然照射在人們身上,哪能感到一點溫暖?突然間,一陣密集的步機槍聲夾雜著微弱的號音,從遙遠的東南方向傳來。江邊的人群頓時緊張起來,紛紛四散。有的原地臥倒,準備射擊,有的急忙躲進民房,有的離開江邊不知去向。我和我的二十多名戰友,就近進入了下關水泥廠,以門牆為依托準備抵抗;但在一陣密集槍聲之後,卻又沉寂下來。一場虛驚雖然過去,而慘酷的屠殺和搏鬥,很快就要到來。面對長江,一籌莫展。我看見不少官兵還帶著武器,總覺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豁出命來,從新河方面衝殺出去,縱然犧牲也讓敵人付出代價,便大聲疾呼﹕我們已到最後關頭,沒有別的出路,如果大家願意的話跟著來!從新河方面衝出去,一時成百上千的官兵跟了上來,向上新河方面衝去;但畢竟是臨時集合,一片散沙,難得統一。一時激動之後,許多人躊躇不前,還未到上新河已經沒有多少人了,實在令人喪氣,只好又回到下關。江邊的官兵依然無計可施。快到中午的時候,忽然發現江面上無數的浮屍隨波逐流,從上游漫江而下;間有未死者仍在水中掙扎,旋被波濤吞沒。大家知道,是上游戰鬥失利了,無法過江的官兵均被敵人逼到江中。景像之慘,令人驚心動魄,目瞪口呆。大家都意識到眼前的慘景很快會臨到自己頭上,再也沒有躊躇的餘地了,立即作出了自己最後的決定。有的奮身一躍投入江中,有的抱木泅渡,有的離開江邊。我身旁的戰友也要不顧死活,設法過江。俗話說︰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如果現在都是在兩軍陣前,生死決別之時,相信大家都會奮不顧身與敵死拼;但在眼前的情況下,我無權命令他們。我說,大家既然決心過江,那就趕快行動;有人僥倖過去,把我們的情況向部隊報告。這樣,我們一同下紫金山,出挹江門,共患難同生死的二十多名戰友,便各自準備過江,以後再也沒有見面。

(五)

  江南12月的冬天雖不似北方那麼冷,但若冒寒冷的天氣泅渡長江,就是善識水性慣於游泳的行家,尚且望而生畏,何況不會游泳、光憑一塊木板的浮力,要渡過長江,縱不能說是兒戲,也會被認為是神經失常,但在生死關頭就不能以常理論。12月13日,下關江邊幾萬無法過江的官兵,大都不會游泳,也並不是連一點常識都沒有。他們奮不顧身地下水過江,只是一個念頭,就是寧可被水淹死,也決不投降敵人。寧可死而榮,不為生而辱,死生之間,選擇分明,大義凜然,表現了炎黃子孫、中華民族殺身成仁捨身取義的品質和英雄氣概,真可說驚天地動鬼神。實際上,僥倖過得江來的實在少得可憐。別說九死一生,就是百分之一二都沒有。我的親身經歷就是鐵證。我過得江來,似乎是神話般的、戲劇性的。事實如此,毫無虛構。

  當我的戰友分組準備過江,將要生離死別的俄傾間,大家依依難捨失聲落淚了。我忍著奪眶欲出的熱淚說,好漢眼淚不輕彈,為了國家的生存,為了報仇雪恥,不要難過,更要堅強,和長江拼搏,但願後會有期,不是永別,快去行動,不要耽誤。就這樣,在下關江邊大家分散了。我和我的那個留守戰友,共紮一個木排泅渡,我並不是不知道這樣的浮渡長江是形同兒戲,凶多吉少。當時這樣做,與其說是求生,不如說是換一個死的地方、換一個死的方式罷了。木排下水時全身浸在水裡,只露出頭來,時沉時浮。轉瞬間漂到江心,匯入浮屍的洪流中;雖然盡全力支持,畢竟江流洶湧,眼看就要沉沒,在危急中看到一條大木船緩緩下流。我二人覺得有了救星,便拼命向木船劃去。在靠近船身的時候,聽到有人喚道︰「連長快上來」。話未落地,一根竹桿伸到面前,我順手握住一躍而上。再將竹桿伸下去時,木排已衝過船頭好幾米。我望著未能獲救的戰友隨波流去,一陣心酸,不禁淚下,感恨不已。原來,救我上船的,是我團榴彈炮連通訊班的軍士。我當排長時,他在我排受過技術訓練,又在一個營房多年,彼此熟悉,若不是鬼使神差,怎麼會在生死俄傾之間,竟相逢在大江中流,救了我一命,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雖說不是命運,也算是奇跡。這條木船原是下關碼頭的躉船,士兵們砸斷鐵鏈作為渡江的工具。船體較大,船上人多,又值長江枯水季節,能否靠到北岸很難預料,如再往下流,就入敵區,豈不自投虎口,白白送死。人們的心情比在岸上更為沉重,幸而船在緩漫的漂流中,漸漸地離開了江心靠向北岸,終於無力行駛,在離沙灘不遠的地方擱淺了。距沙灘雖然不遠,但對於不會游泳的人來說,這一百多米的水域,還是個不可逾越的障礙,大家還是束手無策。此時太陽已是西移,江面上仍有浮屍漂下,南岸不聞槍聲,敵人的大型兵船還未進來;但在遙遠的下游,隱約看見有兩三隻小船在活動,越來越近,肉眼就辨別出來是敵人的武裝汽艇在向上行駛。大家緊張起來,會點水的跳下船去泅水逃生,大多數在船上不知所措。我對我的戰友說︰現在只有不顧死活向沙灘泅渡,寧可淹死,也不能不讓敵人機槍殺光,於是跳進江中,各自浮渡。畢竟躉船擱淺的地方,已不是深水,憑自己剛學會的一點游泳本事奮力泅渡,漸漸覺得腳已著地,知道沒有多大危險,便挺身起來走上沙灘;回頭看見跳船浮渡的官兵多已漂到下游,走上沙灘的才不過數十人,其中就沒有救我的那位戰友,使我萬分難過。我在江中快要沉沒的頃刻,他救了我,又怎麼料到他竟先我而死。我想,人的生死禍福真有甚麼上帝安排的話,那麼這個上帝又根據甚麼標準來安排?天公無情人有情,我將永遠懷念他,終生不忘。當我走上沙灘時,滿以為渡過了大江,正向岸走去,誰知前面還有一條夾江攔著去路。我嘆了一聲﹕「罷了,罷了,命中註定水裡死,不會讓你岸上活」。但我又想,上海戰場沒有打死,紫金山上沒有陣亡,大江中流遇到救星,難道小小夾江,使我喪生魚腹不成?雖說君子不能與命爭,難道非聽天由命不可?我仔細觀察了一下夾江水勢的緩急和江面的寬窄,也考慮了自己的疲憊體力,似乎還有勇氣和信心,便選定了自己認為比較合適的地方,跳下水去開始泅渡,儘量保持體力,順著水勢向岸邊浮去。經過幾次的危險,終於渡過夾江,面前是一片泥潭,再過去就是茂密的蘆葦,蘆葦盡處便是長江北岸。我高興地走上泥潭,誰知道一片表面乾燥而龜裂的泥潭,竟是深不可測的萬丈深淵,後腳未拔出來,前腳又陷下去,越陷越深,幾乎拔不出來。我這個生長在大西北的老甘,不但未經過,也未聽說過江泥的危險。我想當年孫悟空取經途中,未必遇到這樣的魔障,好不可怕,好不危險。但情急智生,我立即臥倒,匍匐前進。還沒越過泥潭,又聽到空中飛機的聲音。敵人兩架水陸兩用飛機,溯長江向西飛來,先是在江上掃射一陣,隨後向這泥潭俯衝掃射,來回兩次之後,向東飛去。子彈打起的泥漿飛濺滿身,幸未命中。飛機去後,繼續爬過泥潭,進入葦塘,深處沒頂,淺處齊胸,幸有蘆葦的扶持,才安全登上北岸。江邊丘陵起伏,只有一條崎嶇小路通往東西,數十里內不見村落人家,更無行人往來,看情況敵人還沒有來這裡。回顧前後左右,在空闊的江邊,只有孤零零的我一個人。剛纔過夾江爬泥潭越葦塘的戰士,怎麼一個也不見了,如果上了岸,不可能轉瞬間走的無影無蹤,一定是疲勞不堪力盡氣竭,不是陷於泥潭,便是在茂密的蘆葦叢裡結束了生命的最後一息。這時,太陽快要落下山頭,一陣晚風吹來,混身發抖,覺得飢餓疲勞憤恨傷痛,一切惡魔向我襲來。我無力抵抗,顧不得一身淋漓倒在江邊;經過片刻的喘息,才覺得有點清醒。正在迷惘不定之際,又聽得密集的槍聲從江面傳來。定睛一看,敵人的那兩三隻武裝汽艇已駛到眼前,來來往往在江邊掃射。我們所乘的那條躉船依然靜靜地躺在原地,船上二百多名喪失戰鬥力的官兵,全被敵人掃射在江中,無一幸免,真是滾滾長江,淘不盡民族仇國家恨,灑一掬熱淚,弔戰友們安息。如果死而有靈,魂兮歸來,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千秋萬代,永慰忠烈。我們後死之人,必定要復仇雪恥,光復首都,就有如後浪推前浪的滔滔大江。我檢查了一下週身,發現自衛小手槍不知丟落到何處,此時一無所有。我打起精神,扔掉水漬漬的棉褲,擰乾了上衣,沿著崎嶇小路,一口氣跑了兩三里,才覺得身上有點熱氣。我想找到一家農民,同胞們會給我一碗飯吃。正在行進之際,看見前邊有兩個軍人並肩前進,為了搭伴同行,急忙向前趕去。剛到前面,就有人叫道︰「連長,是您」!他們看到我狼狽的樣子,便問我是怎樣過江的。我說,一言難盡。我看他們面很熟,但叫不出名字。便問︰你們這樣整齊,想必不是泅水過江。他說,我們在八卦洲蘆葦叢裡找到一隻小船,由農民送過江來,總算幸運。他們看見我一雙赤腳血跡模糊,立刻打開背包,取出一雙布鞋給我。原來這兩位戰友是總隊騎兵連的,一個是上士,一個是上等兵,都是保定人。在這空山曠野,孤獨苦難之際,遇上了自己部隊的戰友,真不相信我有這樣的造化。大家邊走邊談倍覺親切。黃昏之前,在山溝裡找到一家農民。他們買米做飯,我烘乾了衣服,一頓白飯,勝似山珍海味。本想休息一下,恢復體力後再找部隊;但我忽然想起有人說過,戰場上曾發生過有些歹徒喪心病狂,竟然強繳前線掉隊士兵的武器,甚至因此而害了性命,同時警惕敵人可能已到浦口,天亮以後情況無法預料。因此,我想克服一切疲勞,離開此地,絕不能停留,便和兩位戰友連夜奔向滁洲。

(六)

  12月14日,大約下午四時左右,我們一行三人經過一天一夜的行軍,到達滁洲車站。站上除了一些零星歸隊的士兵和逃難的老百姓外,連販賣小吃的都沒有。好像敵人的鐵蹄很快就要踏到這裡來。據說中午有敵機三架,在這裡胡亂投了幾顆炸彈,都落在附近的稻田裡,沒有造成破壞。站台上有教導總隊在「臨淮關收容」的告示。正好在站台的另一岔道上停著一列火車,據說是路局撤退的最後一輛工程車。車上人已擠滿,無法上去。我們只好準備徒步歸隊。就在這個時候發出了空襲警報,車上車下,紛紛疏散。我對二位戰友說,不趁這個機會上車還待何時?於是我們就爬上了車,沒幾分鐘,又有敵人轟炸機三架出現在上空,緩緩向東南方向飛去。敵機去後,人們又擁到車前搶著上車,沒有爬上多少,列車就開動了。我們僥倖坐上火車,免除了徒步行軍之勞。在車上,我的戰友說︰「太僥倖,多危險?」我說,不是我在冒險。這個小車站,沒有重要的軍事目標,中午空襲只不過是破壞車站設施,阻撓鐵路運輸。現在天快黑了,必定是返航飛機路過,沒有投彈的任務,還怕甚麼?車過張八嶺時,遠遠看見許多官兵,身穿新棉軍服,在山嶽地帶構築工事,佈置陣地。他們在大敵當前、從容不迫準備迎敵的精神,令人鼓舞。據說這是由浦口撤到此地的胡宗南部,是和我們一同轉戰京滬的友軍。我想他們一定會狠狠地打擊敵人,祝他們勝利。不久的將來,我們也會重上戰場,和他們並肩作戰。

  12月15日上午10時左右,列車到達臨淮關,得知總隊又改在河南開封收容。我們心中有數,便先去洗澡理髮,清除一下多日的灰塵,然後大塊魚肉填飽了肚子,才覺得心情舒暢,精神振奮,幾天來的疲勞,很快消失。當我們在車站準備去開封時,看見我們的總隊長桂永清也進站來了,才知道他還留在這裡。他穿著呢軍裝,中將領章,神情很是沮喪,面部沒有表情,後面跟著上校副官處長余易鱗、少校副官章誠公、衛士劉正與及幾個隨從人員。我向前行了個軍禮,還未向他問好,他開口便問︰「石連長,你帶回多少人來」?我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便說,我差點淹死在江邊,總隊長您帶回多少人來?他聽了我的回答似乎也很難為情,沒再多問,把手一揮說︰馬上開車了,快上車吧!我和二位戰友上了另一節車廂。在列車行駛當中,我想剛纔對總隊長的回答,雖然是直言直語,實話實說,但一時措詞失當,有失禮貌,頗感內疚,深自責備沒有一點涵養;但南京的撤退情況,他不是不知道,也是親身經歷的。唐生智司令長官表示死守南京,惟恐有些潰退下來的士兵擅自過江,影響軍心,事先命令守備下關的宋希濂將軍,把各部隊預先控制的民船開到江北上游。保衛南京的部隊,除了36師有優先過江的機會,徐源泉部在上新河控制一些船隻,安全地撤到北岸外;鄧龍光、葉肇的部隊由堯化門繞到敵後向皖南突圍,其他各軍、師、團、營因傷亡很大,無力突圍,都聚集在下關;但無渡江的船隻,又沒有指揮渡江的部隊,長江天塹又怎能插翅飛過?好多無法渡江的官兵,後來全被敵人先後屠殺。據聞,桂永清也是由工兵營的士兵紮了一個木排過江,並且陷在江泥中,由士兵連拉帶拖才免滅頂之災,怎麼又問我帶多少人出來,豈不是明知故問。

  16日清晨我們到了開封火車站,河南綏靖公署主任劉峙派參謀羅會興等到站迎接,為我們安排住地及給養。沒幾天,在開封收容的近兩千人開到武昌。1939年1月,總隊番號撤消,改為陸軍第16師,由李良榮任師長,桂永清調任軍委會戰時工作幹部訓練團教育長。總隊部幹部除一部份仍在部隊外,大多調幹部訓練團。我繼續在師通訊營任連長。五月下旬,部隊在湖南衡山還未整補就緒,就又奉命參加了河南的蘭封戰役。

  註︰羅會興和我同在一連,任排長,江西人,後來劉峙調他為隨從參謀。

  當我近九十高齡,開始寫這篇回憶的時候,心潮起伏,思緒萬端,仿彿又置身當年戰場,看到戰友們英勇殺敵、壯烈犧牲的情景,看到下關江邊的士兵,被阻於天險蹈江殉國的英雄氣概,想到多年的同事、同學和戰友為國家捐出自己的生命,不禁淚如泉湧,懷念不止,無法握筆繼續寫下去。下面幾首小詩作為本文結束﹕

一、 血沃鐘山松林碧,屍填長江魚龍驚,

一江春水千古恨,十萬雄烈中華魂。

二、 大江東去浪滔滔,血戰鐘山恨未消。

九死一生越天塹,國仇不報妄自豪。

三 龍盤虎踞六代雄,一朝血雨沃江東。

勢窮力竭孤忠盡,忍看鐵蹄入帝閽。

(註︰唐生智司令長官命令宋希濂和胡宗南的部隊阻止南京守軍出城過江,對違令者可以射擊制止。36師撤退時,教導總隊的許多官兵就親眼看見他們堵塞了城門。)

──轉自《黃花崗雜志》第6期(http://www.dajiyuan.com)

相關新聞
中美洲高峰會圓滿落幕 發表十六點聯合公報
讚 外交嘉年華
【紅朝謊言】「憶苦飯」—「連豬都不要吃的」
連戰參加新黨黨慶 宣示打造二次政經奇蹟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