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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小黃說快放學了，燒火做飯已經來不久。等他回來，我拿錢讓他去附近的小食攤上吃兩碗甜酒粑。他上學去了，我才出去吃一碗甜酒粑，然後去我打工的地方——工人文化宮。為了不至於以後受氣，我決定先告訴單位的負責人，讓他們想想，要我，我就留下來繼續幹，不要我，我馬上就走。其實，我心裏也沒底，不知去了這份臨時工以後到哪兒去找工作，這份工作儘管工資非常低，月薪只有六十元整，還是托熟人費勁找的。沒有工作，我和黃說的生活怎麼辦?經濟馬上就會陷入絕境。
到了單位，主任Z不在，只有同事H在，我告訴他，我要找主任談點事。他見我好象有心事，就主動問我有什麼事，能不能給他講。我想了一下，就把他叫到一邊，，告訴他我丈夫被捕了。過去，我還有點反感H的一些德性，大家都是年輕人都是打工的，可他仗著有點小“背景”，小“來頭”，上班時愛使喚人，喜歡動口不動手，莫名其妙地擺臭架子。可是，當我告訴他我丈夫被捕這件事後他馬上很熱心地為我分析案情。我問他不知我能否繼續在這兒上班，他說要上邊同意，他幫我說說。我告訴他，我明天來聽回話。臨走時，他突然從口袋裏拿出一張五十元的鈔票塞在我手裏，我拒絕收，他懇切地說，他很能理解我現在的情況，一定要我收下。我感覺他是很真誠的，只好對他說，即然這樣，那麼我這段時間的工資就請他領了。然後，我把一卷準備辭職時送主任Z的作品複印件請H轉交。
其實，工人文化宮的第一把手原來是黃翔的老熟人，還有另外一些負責人原來也和黃翔是熟人，他們都是貴陽市有點小名氣的所謂“工人作家”，時不時寫點打油詩或者快板詩，歌頌党和毛主席，歌頌社會主義和無產階級專政。由於黃翔對他們非常蔑視，志不相同話不投機，平時無什麼來往。我去文化宮上班是黃翔的一位熟人介紹的，他也是裏面的一個小幹部，我工作部門的主任Z也是黃翔的一位老熟人，其人也是位工人作家，但對黃翔的遭遇還能理解、同情。我在裏面上班他原是瞞著上面那些負責人的，後來黃翔來單位看我，被他們發現我與黃翔的關係，主任Z還挨了上面批評，責怪他找人不看背景，好象我這個被他們認為“持不同政見”的“非官方”作家的妻子，是不配在他們共產黨的宣傳部門工作似的。我心裏窩了一肚子的火，早就不想幹了，只不過為生活所迫，在主任Z的挽留下，不得不硬著頭皮幹。現在黃翔被捕，我知道在這種單位再呆下去是很困難的。與其讓人喊你走，不如自己走，念在主任Z平時對我有些照顧，送他幾份詩稿留念。( 後來，文化宮的頭頭們在尚未徹底泯滅的同情心的壓迫下，同意繼續留用我，但我一直沒去上班。主任Z派人來叫我去領工資，要我繼續在他們這兒上班，說既然上面都同意留我，就不要丟了這份工作，不然生活怎麼辦?既難過又含蓄地安慰我說：“哪個廟裏都有屈死鬼。”語氣中不無同情之意，但又覺得無可奈何。接著又小聲地責怪我，不該把那些詩稿複印件叫H轉他，H給他前已拆開封口看過，向上面告了他一狀，說他與“啟蒙社”的黃翔關係密切，有問題，害得他又挨了批評。他說H是個踩著別人往上爬的人，叫我不要太信任他。我給主任Z這個老好先生引來了麻煩，很覺抱歉，我知道，即使是一個小小的文化宮，內部也充滿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充滿了你死我活的鬥爭，和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的中國無數的大大小小的機關一樣，而這些大大小小的機關，都是一個個濃縮了的王朝。象主任Z這樣的人，心不壞，是個好人，只不過膽小怕事，謹小慎微地為自己謀點利益，對黃翔這種被官方視為“持不同政見”的人，即使有同情心也只敢悄悄表露。當我回到家打開從主任Z手中領來的工資袋一看，竟有一百元錢，而我由於上班時間不足一月，工資應該不足六十元錢。我心裏一熱，鼻子發酸。我知道給我錢的人沒帶半點惡意和壞心，這是一種小心謹慎的幫助和同情，真夠難為他的! )
從文化宮出來，我到菜場買了些菜，想給小黃說好好做頓飯吃。本來我們只有幾元錢的生活費了，離我領工資還有十來天，我正為這件事憂心，突然增加了五十元錢，壓在心中的一塊大石落了地，親愛的黃翔被抓走了，我多想讓他的小兒子能吃得飽，穿得暖呀，儘管他的母親就在這個城裏，生活寬裕，但我想親自挑起撫養他的責任……
回到家，我正在燒火做飯，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的S來了。“中國詩歌天體星團文學大爆炸”在北師大舉行時，S和他最要好的一位元貴州同學Y聽到消息後找到詩人們，非常熱心地為詩人們安排吃住，安排講座。通過這次接觸，對他們的印象頗好。流浪漢馬賊就是與他們聯繫上，一起領導了北師大的學潮。後來，他們畢業分配時被校方穿上“小鞋”，都分配到貴州教書，來過我們家多次，通過與他們接觸，我和黃翔更加喜歡他倆，覺得他倆不僅人品好，思想也頗有見地，頗為深刻，是值得深交，對人誠懇的好朋友。S還不知道黃翔被捕的消息，我告訴他，他大吃一驚，馬上意識到當局等學潮基本平息下來後才抓人實在狡滑，他深深地為他所熱愛的詩人黃翔擔憂，擔心他的身體因受到連續不止的迫害而徹底垮掉，更擔心他的精神創造因這一切而遭受空前損失。他真誠而又主動地對我說，黃翔的東西他可以代為保存一些，並叮囑我，這些文稿一定不能讓他們毀了，不然將是無與倫比的損失。我覺得他很可靠，就把一份黃翔作品的複印件封好裝在一個包裏交給他，托他保存，請他無論如何要保護好。他非常莊重地點點頭，要我相信並放心。他馬上要回水城去，因為他的家在那裏，我請他把黃翔不幸被捕的消息告訴水城的好朋友晉德和王強的哥哥王剛。
黃傑沈鬱地走進家來，看見有外人在，什麼話也不說，不停地走進走出，心事重重。我悄悄地對S說：“黃傑比較謹慎，他與你不熟，你在，他不好和我談他哥哥的事，你最好先走。S臨走前把身上僅有的一點錢全留下了，還抱歉地說自己沒準備，帶的錢太少，不能多拿一點給我和黃說，回水城後，叫未婚妻再寄點來，叫我不要為自己和黃說的生活擔憂，說有朋友們在，決不會讓我們餓死。好朋友的一片真誠令我心潮起伏，眼眶濕潤，我只能默默地接受這個珍貴的友情。
S走了，我拿出逮捕通知書給黃傑看，他眼睛不好，拿得很近地仔細看了半天，仿佛是要從字裏行間找出某種東西來否定這一不幸的消息。一會兒，他帶哭聲對我說：“他們終於對他下手了!這次無論如何是要判他幾年的!”說著說著他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被他感染了，也哭出聲來。黃傑也是一個飽嘗苦難而堅韌不拔的人，和黃翔一起從小就失去了父愛、母愛，甚至人的各種各樣的溫暖似乎都與他們無關，過夠顛沛流離，饑寒交迫、餐風露宿、蹲監獄、坐大牢的苦日子，在這冷酷而又無情的人世間，兄弟二人相依為命，風風雨雨幾十年艱難的人生歲月。如今，這麼一個硬漢子流淚，可想他對兄長的感情有多深呵。他哽咽著安慰我不要哭，接著和我認真分析案情，商量怎麼辦。他猛地站起來，語氣堅決地說：“我這次要盡全部力量去營救大哥，辦完這件事，老子就不搞他那個屁法律了，另找事情謀生，也不要他那個屁文憑了。就算這幾年把這個制度下的法律體系研究了一遍。”他說，昨晚上他翻來複去地思考，總結出幾句話：
“與其屈辱地活著，不如英勇地戰死!”
“孤注一擲也要打這場官司!在法庭上，要把他們對黃翔的起訴變成對他們的總控訴!”
黃傑說起這些話來情緒激烈、氣宇軒昂，滿懷信心，真有大律師的氣魄和風度。我對他寄予很大的期望，就是他的脾氣太爆躁，令我有些憂慮。我們擔心他們不敢公審，不能在法律上將他們的醜行昭示天下。
黃傑聽說今天是我的生日，跑出去為我買了一瓶啤酒，又給小黃說一元零花錢，叮囑他要聽話，飯也沒吃，就趕回家去見王強，他倆約好在黃傑家見面。晚餐，我為黃說做了一頓可口的飯菜。孩子安靜極了，惹人憐愛。我和他喝著啤酒，我告訴他，他的父親在監牢裏受苦，吃不上像樣的飯菜。他神情憂鬱問我：“爸爸要被關幾年?”我說現在還不知道，也許判 得重。他說：“爸爸勞改幾年出來，我都十五六歲了。”我說：“那時，也許我已是老太婆了 ，你姐姐曦子也許做母親了。”黃說接著說：“那我也做舅舅了。”我們同時苦笑了。：“那樣，爸爸這幾年時間不是被浪費了？不能寫詩，出來後就五十多歲了，就是公安局害的，他們又不懂!”小黃說氣憤地自言自語道，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親愛的翔，你知不知道，聽了你小兒子的這些話，我內心辛酸極了，我簡直覺得黃說在這一瞬間突然長大了，變得多麼懂事。他才十歲呀。吃完飯，黃說按照我為他買的書法字典練習寫以下幾個篆字：“祝媽媽生日快樂”。他問我，明天是他媽媽的生日，他買什麼禮物送她呢?我說：“我給你一張印有生日蠟燭的明信片，你把你剛才練習寫的那幾個篆字寫在上面，作為禮物送給媽媽好不好?”孩子滿意地點點頭。翔呵，我這麼說，其實我心裏無比酸楚。白天，我也告訴過黃說今天是我的生日，可他什麼反應也沒有，對他母親的生日他是如此看重，我能不酸苦嗎?他畢竟還是與我有著心靈的距離啊。但這一切只能埋藏在我的心裏，即使內心隱隱作痛我也不願有半點流露。
黃說做完作業，寫完字，由於喝了啤酒，頭有點昏，我安頓他睡了覺。我也又累又困，想早點休息，沒有精力寫日記了。
我仍然不敢脫衣服睡，昏昏沉沉地倒下去，閉上澀重的眼皮，在心裏默默地呼喊：
“親愛的翔，我好想你啊……”
黑夜如潮水般向我湧來……
我。精疲力盡。躺在沉沉暗夜中，如同飄浮在無邊的海洋上，我身下冰涼的床仿佛一葉
薄舟，夜的波浪好象要掀翻它，好象要淹沒我。
許多影子迎面向我撲來，如人影、神影、鬼影、獸影……我睜開心靈的眼睛，竭力去認清它們的面目，這一切都是我所見過的，它們才剛剛在我生活中出現過，它們讓我悲，讓我喜，讓我恨，讓我愛，讓我百感交集……
在短短的一兩天中，我更加強烈地認識到，人，真是最難讀懂、最變幻莫測的詩。它集中印證了黃翔說過的一句話：
“詩是什麼!人!神!鬼!獸!”
– –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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