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詒和:何必「跨疆域」

——2005 香港國際書展「名作家論壇」發言稿

章詒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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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9月22日訊】我是平頭百姓,體制內職員,拿退休金老婦,不是作家。我的專業是手眼身法步,唱念做打舞,不懂文學和文學理論。我寫的東西很不像樣。我今天站在這裡,不過是講兩句心裏話。

   先說說我對 「跨疆域寫作」主題的看法。「跨疆域」寫作和旅遊不同,不是你想跨就跨,想不跨就不跨。對此,我有些初步又粗淺的體會,可概括為八個「沒想到」。當初寫了有關父輩幾個故事請朋友看,替我掂量一下,寫得行不行?順便也以這樣的方式給自己過六十歲生日。沒想到被朋友介紹給一本雜誌,刊出了。刊出後,沒想到被人上了網。傳開後,沒想到有出版社的人說經過刪節處理可以編成書,出版。出版後,沒想到暢銷。暢銷後,沒想到被禁。被禁後,沒想到有那麼多的盜版(約120 萬冊以上)。大陸的「往事」被禁和盜版後,沒想到獲獎。獲獎後,沒想到授獎者被傳訊,獲獎人被列入「資產階級自由化代表」。有了這樣的曲曲折折,起起落落,那你和你的書肯定「跨疆域」了。也就是說跨不跨不在作者,在於禁。一禁就跨。其實,文學的「跨疆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立足本土。

   文學,需要情感,需要想像,需要思想,還需要形式。我以為更需要真實。對社會而言,有一部真的歷史比有一部好的文學更為重要。如果我們所看到的歷史敘述存在許多的遮蔽、歪曲、假象和謊言的話,我們的文學多少就要有一些「擔待」,擔待起一點表達、表現真實的義務和責任。文學藝術作品得以世代相傳,正如英國人毛姆所言 ——蓋因「它是人類經受種種苦難艱辛和絕望掙扎的最後證明。只要米開朗基羅在西斯廷教堂天頂上畫出那些人像,只要莎士比亞寫出了那些台詞,以及濟慈唱出了他的頌歌,數以百萬計的人便沒有白活,白白受苦,也沒有白死。」可見,真實是文學藝術的終極價值,而非一般價值。何況中國歷來就有於「正史」之外,寫「野史」、「筆記」、「掌故」的傳統。它們因未受到主流意識形態的「修理」,而有可能更家接近於本體的真實。

   想寫出真實嗎?你就要面向現實,用自己的眼睛面向現實。從創作方法看,我們這個國家是最提倡現實主義的。它一直被當作口號寫進文件、寫入教科書,全世界可能沒哪個國家像我們這樣的。可是,一旦提筆寫真實,問題就來了。現實題材幾乎就成了當代文學藝術的「雷區」」和「禁區」,更別說觸及「鎮反」、「肅反」、「三五反」、「反右」、「三年饑荒」、「文革」的題材了。聽說今年「抗戰」題材也歸入了「敏感類」。最近有篇文章認為「今世不會再有蔡元培」,即被上邊指責為 「越線」。上個世紀的後五十年如此,現在依然如此。問題在哪裏?在於完善又隱蔽的官方查禁制度?當然,與它們有重要、密切之關係。這些機構和制度也非今日才有,早在元明清就被皇上發明和使用了。要不然咱屈原、李白——這兩個世界文化名人為啥只能產生於春秋戰國、大唐,而很難活在有了東廠錦衣衛的明朝呢。但這不是今天的議題。我所想到的是,如果沒有了外在壓力,我們個個就都直逼魯迅了嗎?就「讀魯迅的書,走胡適的路」了嗎?換句話說,我們巴望的不就是寫作自由嗎?真的有了自由,就有了佳作?我懷疑。恐怕仍是孔雀開屏,難得一見。

   由於我們有意忽略作者和現實的關係,犧牲了許多的實在性和現實性,對生存的本質和生存的批判就勢必變得或軟弱、或曖昧。在金錢、利潤、市場的操弄下,踏著「奔小康」 的整齊節拍,甚至把當代史、苦難史權做了床上史、狂歡史。某些文人、作家也並不比普通百姓高貴多少,他們同樣膽怯市儈、苟且無聊。寫作是為了能生存的更好,自己也願意被權勢利用。人之處世,無論是強硬的反抗,還是柔軟的妥協,還是介乎強硬與柔軟之間的活著,都是姿態,也是常態。但在精神表達上當是實在的,很實在的。因為在人的生存意志面對現實的時候,無一不是本色、本質、本真的自我呈現。在這個基本點上,請問有誰能夠例外?識文斷字的我在獄中奉命記錄難友的言論,是本真。抓捕關押的「八九」精英審訊時痛哭流涕且和盤托出、是本色。正是基於人的生存的現實,才形成了少雕飾的現實主義美學。現在大陸很時髦 「人文精神」。在「人文」二字裡,是不是且慢說「文」之優、之潔、之雅,我們立馬要做的是直接顯現「人」——顯現那些現實化的生存訴求和生活場景,顯現那些卑賤、平凡的無數的「中國化人生」。任何精神終歸來自生存境況!就從這一點看,且慢高奏社會主義文藝繁榮凱歌,要緊的是要有一點人道主義傾向吧?有了現實精神,有了人的精神,再加上點文學訓練和技巧,那咱就一定能多多少少地「跨疆域」了。諸君,在下不知說對了沒有?

   第二點是關於文學中的思想。文學是不直接表達思想的,特別是政治思想。大陸關於文學與政治之關係可能永遠難以理清。自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大概是對過去強調思想性的反撥,我們現在的文學是以遠離思想為高潔,以維護其審美純粹性為至尊。實際上,作為表現當代中國社會的人要抹去政治意識、思想意識在民族文化心理深層的滲透作用和控制作用,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我們刻意地迴避它,抹掉它,肯定會削弱文學作品的文化意義和歷史價值。至少在大陸是這樣的,我敢說!當下,一些人基本鄙棄了人類、歷史、民族、國家等厚重觀念,感官的享受,人的情感慾求,實惠的物質生活等世俗性社會事物,統統納入作家審美的新視野。這是好的、對的,它屬於個人生存的正當性。要不,怎麼我那麼喜歡馬連良,沉醉於他的泡澡,遛彎,修腳,下館子,抽大煙,擺弄翡翠鼻煙壺。甚麼時候想起他來,總好像背上挨了一記黯然消魂掌。但是我們過度釋放這樣一些世俗的、慾望的,屬於人之本能的東西,是否會產生返祖現象呢?一個資深編輯告訴我:現在看小說,無論中篇還是長篇,三頁之後一定要上床。我說:「好,太好了。以後學校的文學課與生物課合併來上,有描述、有圖片,醍醐灌頂,效果絕佳。」我不知這是文學墮入生物境地,還是生物提升到文學天空。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把慾望下面掩蓋的利益關係合理開掘出來,對人與人,人與環境,人與社會,人與內心的關係做出既符合現實也符合歷史邏輯的解釋,那麼,就要有多維視角了。除了世俗視角,恐怕還要有別的視角。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認同。這理性不就是思想、歷史、道德、政治和哲學嗎?有了理性認同,才談得上高尚的人文關懷。總之,文學要有思想,至少要有一點思想。但是我反對大陸一些人提出的「文學重返思想」的口號。我說這些,並非標榜自己具備「理性認同」和「人文關懷」。我知道自己幾斤幾兩,像發黃的一片葉離開老樹而飄落,而這樹早已是無花無果了。

   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我同意「民族書寫」的確認與提倡。當前,不僅是價值體系混亂,語言表達體系也是混亂的。大陸書寫之亂是與一系列經濟、社會、文化、心理等方面的巨變、驟變相勾連,誠然,也與當下創作中堅骨幹「個人化寫作」相關。去年,我跨海去了台灣,在台北中央研究院閱讀史料的同時,也有機會閱讀文學作品。我發現海那邊的文學書寫也有些亂。數千字的作品,無一個標點。我的兩隻眼睛,不知該怎麼看;要朗誦的話,就不知該怎麼喘氣了。語言表達體系的紊亂是個甚麼問題呢?說好聽了,是與時俱進,我們全體在打造新式的、開放型的中國文化。說句不好聽的,就是文化身份的喪失。一個民族,一個人連身份都沒了,你是誰?誰認你?

   過去在大陸所謂的民族書寫,是被階級鬥爭、社會主義建設、政治運動所扭曲。對此,大家已有了明確的批判和認識,我不多談。那麼現在呢?現代科技、一體化經濟、大眾傳媒、生態危機等給中華文化帶來了既是現實的、也是長遠的威逼性、脅迫式的影響,且影響範圍日趨深廣。我們和我們的文化便在激進保守之間掙扎,在崇尚西方和弘揚傳統之間穿梭。這樣的煎熬擠壓下,很多人倒了。或前仆,或後仰,或東倒,或西歪。但另有很多人站起來變得聰明強大,能夠在外來壓力下反激出內在自尊(包括人的自尊和文化自尊),在認同世界先進宇宙觀、文明體系、審美價值、健康心理和道德勇氣的前提下,堅守民族化又超越民族化。堅守是指專注於文化、文學的本土性,超越是指摒棄或置換原來的意識形態內涵與審美價值判斷標準。具體來講,有人的做法是憑藉全球性的經驗去關照和描述中國的民情風習、事件演化、歷史變遷。比如龍應台的時評佳作,便是得益於這種全球性文化經驗的一個印證。有人的做法是自覺承接中華文化傳統的基本元素,以現代文明的面貌寫出中國當下的人文景觀。例如董橋先生筆下的《小風景》,讀來興味無窮。說是小風景,匯聚起來則是大風景了。有人是在審美層面上,一方面汲取西方文化的有關自由、博愛等普遍價值和意識流、碎片化、心理技術、黑色幽默等現代及後現代手法;另一方面則頑強地堅持中國文學傳統。這個傳統包括章回敘述,首尾連續,故事性強,巧用文言、方言、俚語,修辭精緻等。例如張愛玲、白先勇的作品,在《琉璃瓦》下點燃《第一爐香》,藉著《那晚的月光》去結識《永遠的尹雪艷》。那些首尾呼應、曲折盤旋的情節猶如香煙繚繞。待繚繞的香煙散盡,留下的是不忘的情節、難忘的人物。這些作家也已老去或即將老去,但他們卻是無法抹去,無法企及的。時代不斷成就人,也不斷毀了它所成就的人。但他們是例外。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台灣老作家王鼎鈞先生說,這首唐詩表面上是新娘問新郎,你看我的化妝合不合潮流。實際是詩人把新作送給權威人士看,問我的文章夠不夠標準。這裡為甚麼要用比喻?王先生說有時是因為不方便直說,更重要的理由是天下事直說說不清,直說也說不完,要能不言而喻。這樣,「畫眉深淺」就成了一個典故,一個符號。作品也是符號,在有所顧忌的環境裡,「符號簡單,代表複雜;符號有限,代表無窮」。說出來的是謎面,未說出和說不出的是謎底;文學是謎面,人生、社會是謎底。「想以寥寥數語說出人類的歷史,只有借了文學的方法」(王鼎鈞:《宗教信仰與文學創作》)。我想,這既是方法,恐怕也是我們「跨疆域」寫作的奧秘吧。

   最後,再說囉嗦兩句有關自己的話。自從「往事」發表,有人置疑:「你的記性咋這樣好?大人們四十年前的談話都記得?」有人發問:「你寫的是歷史,還是文學?」我無法回答。信則信,不信則不信,說文說史皆可,不文不史、非文非史亦可。因為這些都不重要。再說,當下的判斷並非是最後的判斷,我們認為很棒的東西,或許會很快被後代拋棄。有兩位分別來自上海和新疆的讀者來信讓我感動又愧怍。他們說:「章先生,在作者簡介裡,你為甚麼要寫明『具博士生導師資格』?這很庸俗,建議刪去。」我想刪,可書禁了,無法做到。現在我要藉此機會對他倆和說好(說「往事」是里程碑)說歹(說「往事」是反黨宣言)的所有讀者表達深深的敬意。作品是作者的終點,卻是讀者的起點。閱讀是對創作的「再創作」。他們不僅能按文學慣例返還作者的原意,還能突破慣例,創造性地對作品加以綴合,解讀出新的、更多的含義、推導出新的評價,甚至是驚世駭俗的、超出文學範圍的高見。所以讀者不僅是讀者,他們還是導師。我以為這是比「跨疆域」還要重要的。

   於是我要說,何必「跨疆域」。

2005年6月作於北京守愚齋
2005年7月22日講於香港會展中心

轉自《燕南》(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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