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37)

曹雪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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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上)

話說賈妃回宮,次日見駕謝恩,並回奏歸省之事,龍顔甚悅。又發內帑彩緞金銀等物,以賜賈政及各椒房等員,不必細說。且說榮寧二府中因連日用盡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將園中一應陳設動用之物收拾了兩三天方完。第一個鳳姐事多任重,別人或可偷安躲靜,獨他是不能脫得的,二則本性要強,不肯落人褒貶,只紮掙著與無事的人一樣。第一個寶玉是極無事最閒暇的。偏這日一早,襲人的母親又親來回過賈母,接襲人家去吃年茶,晚間才得回來。因此,寶玉只和衆丫頭們擲骰子趕圍棋作戲。正在房內頑的沒興頭,忽見丫頭們來回說:「東府珍大爺來請過去看戲,放花燈。」寶玉聽了,便命換衣裳。才要去時,忽又有賈妃賜出糖蒸酥酪來,寶玉想上次襲人喜吃此物,便命留與襲人了。自己回過賈母,過去看戲。

誰想賈珍這邊唱的是《丁郎認父》,《黃伯央大擺陰魂陣》,更有《孫行者大鬧天宮》,《薑子牙斬將封神》等類的戲文,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滿街之人個個都贊:「好熱鬧戲,別人家斷不能有的。」寶玉見繁華熱鬧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開各處閑耍。先是進內去和尤氏和丫鬟姬妾說笑了一回,便出二門來。尤氏等仍料他出來看戲,遂也不曾照管。賈珍,賈璉,薛蟠等只顧猜枚行令,百般作樂,也不理論,縱一時不見他在座,只道在裏邊去了,故也不問。至於跟寶玉的小廝們,那年紀大些的,知寶玉這一來了,必是晚間才散,因此偷空也有去會賭的,也有往親友家去吃年茶的,更有或嫖或飲的,都私散了,待晚間再來,那小些的,都鑽進戲房裏瞧熱鬧去了。

寶玉見一個人沒有,因想「這裏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挂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想著,便往書房裏來。剛到窗前,聞得房內有呻吟之韻。寶玉倒唬了一跳:敢是美人活了不成?乃乍著膽子,舔破窗紙,向內一看——那軸美人卻不曾活,卻是茗煙按著一個女孩子,也幹那警幻所訓之事。寶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腳踹進門去,將那兩個唬開了,抖衣而顫。茗煙見是寶玉,忙跪求不叠。寶玉道:「青天白日,這是怎麽說。珍大爺知道,你是死是活?」一面看那丫頭,雖不標致,倒還白淨,些微亦有動人處,羞的臉紅耳赤,低首無言。寶玉跺腳道:「還不快跑!」一語提醒了那丫頭,飛也似去了。寶玉又趕出去,叫道:「你別怕,我是不告訴人的。」急的茗煙在後叫:「祖宗,這是分明告訴人了!」寶玉因問:「那丫頭十幾歲了?」茗煙道:「大不過十六七歲了。」寶玉道:「連他的歲屬也不問問,別的自然越發不知了。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又問:「名字叫什麽?」茗煙大笑道:「若說出名字來話長,真真新鮮奇文,竟是寫不出來的。據他說,他母親養他的時節做了個夢,夢見得了一匹錦,上面是五色富貴不斷頭た字的花樣,所以他的名字叫作た兒。」寶玉聽了笑道:「真也新奇,想必他將來有些造化。」說著,沈思一會。

茗煙因問:「二爺爲何不看這樣的好戲?」寶玉道:「看了半日,怪煩的,出來逛逛,就遇見你們了。這會子作什麽呢?」茗煙だだ笑道:「這會子沒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爺往城外逛逛去,一會子再往這裏來,他們就不知道了。」寶玉道:「不好,仔細花子拐了去。便是他們知道了,又鬧大了,不如往熟近些的地方去。還可就來。」茗煙道:「熟近地方,誰家可去?這卻難了。」寶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們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麽呢。」茗煙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若他們知道了,說我引著二爺胡走,要打我呢?」寶玉道:「有我呢。」茗煙聽說,拉了馬,二人從後門就走了。幸而襲人家不遠,不過一半裏路程,展眼已到門前。茗煙先進去叫襲人之兄花自芳。彼時襲人之母接了襲人與幾個外甥女兒,幾個侄女兒來家,正吃果茶,聽見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時,見是他主仆兩個,唬的驚疑不止,連忙抱下寶玉來,在院內嚷道:「寶二爺來了!」別人聽見還可,襲人聽了,也不知爲何,忙跑出來迎著寶玉,一把拉著問:「你怎麽來了?」寶玉笑道:「我怪悶的,來瞧瞧你作什麽呢。」襲人聽了,才放下心來,嗐了一聲,笑道:「你也忒胡鬧了,可作什麽來呢!」一面又問茗煙:「還有誰跟來?」茗煙笑道:「別人都不知,就只有我們兩個。」襲人聽了,複又驚慌,說道:「這還了得!倘或碰見了人,或是遇見了老爺,街上人擠車碰,馬轎紛紛的,若有個閃失,也是頑得的!你們的膽子比鬥還大。都是茗煙調唆的,回去我定告訴嬤嬤們打你。」茗煙撅了嘴道:「二爺罵著打著,叫我引了來,這會子推到我身上。我說別來罷,——不然我們還去罷。」花自芳忙勸:「罷了,已是來了,也不用多說了。只是茅簷草舍,又窄又髒,爺怎麽坐呢?」

襲人之母也早迎了出來。襲人拉了寶玉進去。寶玉見房中三五個女孩兒,見他進來,都低了頭,羞慚慚的。花自芳母子兩個百般怕寶玉冷,又讓他上炕,又忙另擺果桌,又忙倒好茶。襲人笑道:「你們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擺,也不敢亂給東西吃。」一面說,一面將自己的坐褥拿了鋪在一個炕上,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放與寶玉懷內,然後將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與寶玉。彼時他母兄已是忙另齊齊整整擺上一桌子果品來。襲人見總無可吃之物,因笑道:「既來了,沒有空去之理,好歹嘗一點兒,也是來我家一趟。」說著,便拈了幾個松子穰,吹去細皮,用手帕托著送與寶玉。

寶玉看見襲人兩眼微紅,粉光融滑,因悄問襲人:「好好的哭什麽?」襲人笑道:「何嘗哭,才迷了眼揉的。」因此便遮掩過了。當下寶玉穿著大紅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襲人道:「你特爲往這裏來又換新服,他們就不問你往那去的?」寶玉笑道:「珍大爺那裏去看戲換的。」襲人點頭。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罷,這個地方不是你來的。」寶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還替你留著好東西呢。」襲人悄笑道:「悄悄的,叫他們聽著什麽意思。」一面又伸手從寶玉項上將通靈玉摘了下來,向他姊妹們笑道:「你們見識見識。時常說起來都當希罕,恨不能一見,今兒可盡力瞧了。再瞧什麽希罕物兒,也不過是這麽個東西。」說畢,遞與他們傳看了一遍,仍與寶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或雇一乘小轎,或雇一輛小車,送寶玉回去。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騎馬也不妨了。」襲人道:「不爲不妨,爲的是碰見人。」花自芳忙去雇了一頂小轎來,衆人也不敢相留,只得送寶玉出去,襲人又抓果子與茗煙,又把些錢與他買花炮放,教他」不可告訴人,連你也有不是。」一直送寶玉至門前,看著上轎,放下轎簾。花,茗二人牽馬跟隨。來至寧府街,茗煙命住轎,向花自芳道:「須等我同二爺還到東府裏混一混,才好過去的,不然人家就疑惑了。」花自芳聽說有理,忙將寶玉抱出轎來,送上馬去。寶玉笑說:「倒難爲你了。」於是仍進後門來。俱不在話下。卻說寶玉自出了門,他房中這些丫鬟們都越性恣意的頑笑,也有趕圍棋的,也有擲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瓜子皮。偏奶母李嬤嬤拄拐進來請安,瞧瞧寶玉,見寶玉不在家,丫鬟們只顧玩鬧,十分看不過。因歎道:「只從我出去了,不大進來,你們越發沒個樣兒了,別的媽媽們越不敢說你們了。那寶玉是個丈八的燈檯——照見人家,照不見自家的。只知嫌人家髒,這是他的屋子,由著你們糟塌,越不成體統了。」這些丫頭們明知寶玉不講究這些,二則李嬤嬤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他們不著,因此只顧頑,並不理他。那李嬤嬤還只管問」寶玉如今一頓吃多少飯」,」什麽時辰睡覺」等語。丫頭們總胡亂答應。有的說:「好一個討厭的老貨!」

李嬤嬤又問道:「這蓋碗裏是酥酪,怎不送與我去?我就吃了罷。」說畢,拿匙就吃。一個丫頭道:「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李嬤嬤聽了,又氣又愧,便說道:「我不信他這樣壞了。別說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這個值錢的,也是應該的。難道待襲人比我還重?難道他不想想怎麽長大了?我的血變的奶,吃的長這麽大,如今我吃他一碗牛奶,他就生氣了?我偏吃了,看怎麽樣!你們看襲人不知怎樣,那是我手裏調理出來的毛丫頭,什麽阿物兒!」一面說,一面賭氣將酥酪吃盡。又一丫頭笑道:「他們不會說話,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氣。寶玉還時常送東西孝敬你老去,豈有爲這個不自在的。」李嬤嬤道:「你們也不必妝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爲茶攆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兒有了不是,我再來領!」說著,賭氣去了。

少時,寶玉回來,命人去接襲人。只見晴雯躺在床上不動,寶玉因問:「敢是病了?再不然輸了?」

秋紋道:「他倒是贏的,誰知李老太太來了,混輸了,他氣的睡去了。」寶玉笑道:「你別和他一般見識,由他去就是了。」說著,襲人已來,彼此相見。襲人又問寶玉何處吃飯,多早晚回來,又代母妹問諸同伴姊妹好。一時換衣卸妝。寶玉命取酥酪來,丫鬟們回說:「李奶奶吃了。」寶玉才要說話,襲人便忙笑道:「原來是留的這個,多謝費心。前兒我吃的時候好吃,吃過了好肚子疼,足鬧的吐了才好。他吃了倒好,擱在這裏倒白糟塌了。我只想風乾栗子吃,你替我剝栗子,我去鋪床。」

寶玉聽了信以爲真,方把酥酪丟開,取栗子來,自向燈前檢剝,一面見衆人不在房裏,乃笑問襲人道:「今兒那個穿紅的是你什麽人?」襲人道:「那是我兩姨妹子。」寶玉聽了,讚歎了兩聲。襲人道:「歎什麽?我知道你心裏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裏配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爲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麽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搬配不上。」寶玉便不肯再說,只是剝栗子。襲人笑道:「怎麽不言語了?想是我才冒撞沖犯了你,明兒賭氣花幾兩銀子買他們進來就是了。」寶玉笑道:「你說的話,怎麽叫我答言呢。我不過是贊他好,正配生在這深堂大院裏,沒的我們這種濁物倒生在這裏。」襲人道:「他雖沒這造化,倒也是嬌生慣養的呢,我姨爹姨娘的寶貝。如今十七歲,各樣的嫁妝都齊備了,明年就出嫁。」

寶玉聽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兩聲,正是不自在,又聽襲人歎道:「只從我來這幾年,姊妹們都不得在一處。如今我要回去了,他們又都去了。」寶玉聽這話內有文章,不覺吃一驚,忙丟下栗子,問道:「怎麽,你如今要回去了?」襲人道:「我今兒聽見我媽和哥哥商議,叫我再耐煩一年,明年他們上來,就贖我出去的呢。」寶玉聽了這話,越發怔了,因問:「爲什麽要贖你?」襲人道:「這話奇了!我又比不得是你這裏的家生子兒,一家子都在別處,獨我一個人在這裏,怎麽是個了局?」寶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難。」襲人道:「從來沒這道理。便是朝廷宮裏,也有個定例,或幾年一選,幾年一入,也沒有個長遠留下人的理,別說你了!」(待續)(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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