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爛尾樓裡的人們(三)

曾穎:葉瘋子和賣葫蘆絲的男人

曾穎

人氣 1
標籤:

【大紀元1月26日訊】沒人知道賣葫蘆絲那個男人姓啥叫啥,也沒人記得他什麼時候住進「春天花園」,人們甚至不記得他最近一次說話是在什麼時候。這裡的人們,都像螞蟻一樣悄無聲息地忙著自己的生計,沒有哪只螞蟻有興趣關注另一隻螞蟻在幹什麼想什麼說什麼?即使有,也沒空閒時間。
  
人們對他的印象一直是以聲音的形式存在的。他出現之前,總是伴有一段清寧而悠揚的音樂,即使在夏天的正午,聽起來都讓人有一股涼舒舒的感覺。
  
這聲音來自他手中的葫蘆絲,這是他家鄉的一種樂器,一截竹管子套個葫蘆,葫蘆上開著幾個孔,演奏時,手按在孔上,嘴對著竹管,技術好的人,不費力氣便能吹出淳厚而悠揚的音樂;技術差的,則吹得像久殺不死的鵝在做最後掙扎。
  
在賣葫蘆絲那個人到來之前,「春天花園」裡的人們對此是聞所未聞的,這並不妨礙他們賣甘蔗刷皮鞋撿垃圾的生計。當他們第一次聽到圍牆外由遠及近又由近及遠的葫蘆絲音樂時,多數人對此是沒有感覺的,只有幾個小孩子,以為是賣糖葫蘆的換了新的吆喝方式,趴在身子從磚洞裡往外看,只可惜他們看到的除了腿、還是腿。
  
但這音樂卻被葉瘋子聽見了。葉瘋子早年當知青時聽過葫蘆絲,不僅聽過,而且他的某段記憶,還與這玩意兒有著很深的淵源。因此,當那段音樂遠遠的在圍牆外響起時,他渾濁得如同兩口膿痰的眼睛突然閃出異樣的光彩來。那音樂,在龐雜紛繁的市聲中,猶如大瀑布前的一股涓涓細流,被逼仄、擠壓,但決沒有被抵消。
  
葉瘋子瘋了一般衝出門去,音樂已遠,外面的世界像一團隔著毛玻璃的肥皂泡,灰濛蒙亂糟糟一片。
  
葉瘋子不甘心,循著音樂追出去,終於在一處小廣場追到了那個人。他的眼睛不好,只看到一個紅色的葫蘆絲在陽光下反射著朦朧的光。
  
後來,賣葫蘆絲那個人就來到了「春天花園」。葉瘋子找到他那天,他正在為晚上到哪去睡而發愁,已有三天沒賣出一個葫蘆絲了,人們要麼嫌麻煩學不會,要麼嫌做工粗糙,擺在家裡不好看。眼瞅著連5元錢一晚的家庭旅館也住不起了,哪知道葉瘋子如及時雨般在他想睡覺時送來了枕頭。
  
葉瘋子是「春天花園」裡惟一一個有本地戶口的人,這是眾人把他叫做瘋子的最重要一個原因。他在本市曾經有過一套房子一個妻子和一個兒子,但這一切都被他瘋沒了。房子打麻將輸了,妻子和他離了,兒子以有他這個爸爸為恥,根本不理他。但好在他有一份穩定的退休工資,雖不多,每個月準時打到他帳戶上,這使他成為「春天花園」裡最值得羨慕的人。
  
葉瘋子買來滷鵝和花生米,從床下拎出半塑料桶燒酒擰開蓋狠勁聞了聞,然後倒了一大碗,說:碗不夠,咱倆輪著喝吧!我下鄉那陣就是這樣,十幾個人圍著火堆喝轉轉酒,幾圈下來,十幾斤酒就喝完了,奶奶的!那可叫一個痛快!
  
賣葫蘆絲那個人笑了笑說:我們那裡也是這樣,大叔你當年是在哪下鄉的?
  
雲昌縣
  
那兒離我家鄉不遠,就隔一條河。
  
河……那河該叫花水河吧?
  
對,花水河!
  
葉瘋子仰脖喝下大口酒,就不再言語了。
  
賣葫蘆絲的男人見他提起花水河就像提起死去的親人,也不再言語。言語本來也不是他所擅長的,於是就拿起葫蘆絲,輕輕地吹了起來。
  
一首舒緩的樂曲,不!應該是一江靜謐的清水緩緩地在夜色之中淌了起來,水裡銀片般閃著千千萬萬片月亮,溯水往上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月亮裡,芭蕉樹像古裝的美女在舞動裙裾。
  
葉瘋子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過如此清晰的圖像了。自從10年前查出糖尿病以來,他眼裡的世界就罩上一層越來越沉重的白紗,所有的東西都灰濛蒙一片。
  
但此刻,他分明看到,而且看得很清晰。所有的景物,都像剛洗出來的照片一樣清花亮色,而不像平日他所看到的像浸過水的老照片。他甚至聞得見岸邊石頭上的苔蘚和石縫裡花和草夾雜著的一絲絲香氣。
  
接下來,他看到了幾十年來一直努力想看清而始終無法看清的畫面:一個美麗的少女頭頂著自己的衣裙,緩緩地從水中走出來,當她臨近岸邊時,一點點地將衣裙放下來,把江水退去露出的身體一點點掩蓋起來。而就是緩慢交接的那一瞬間,火石電光般漏出濕漉漉泛著水光的肌膚……
  
這是葉瘋子記憶中最美好的畫面。他這輩子見過的女人身體可謂多矣,除開黃色錄像不算,光是花茶鋪裡的女人,也應該不少於一百個,有老有小、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有白有黑。其中也不乏讓他看了之後惦記三五天的,但像花水河邊那驚豔的一幕,卻是令他惦記一生的。他覺得自己後半生的不快樂,以及被眾人認為瘋的種種舉動,莫不與此相關。
  
事後多年,葉瘋子覺得自己這輩子僅有的不多的活得像個人的,便是那一段日子。他不知道一向在同伴們眼中窩囊和受冷落的他,竟會莫名的被那個可愛的女子看上。為了弄清這個答案,他不只問過一次,對方只是笑笑,或含羞地遞過來一隻剝開的香蕉,或輕輕撫撫他的頭髮,或用舌頭輕輕舔舔他的眼皮,就是不言語。
  
那段日子,他們在花水河的月光裡游泳,在芭蕉樹林裡追逐,在高高的樹屋裡相擁親吻,在看得見月亮和熒火蟲的小石橋上瘋狂做愛。在那段時間,他倆從生疏到熟絡,從笨拙到靈巧,彼此用最意想不到的方式,讓對方的身體和心靈得到歡娛。
  
這一切幾乎是超越常識的。葉瘋子不只向一個人講過這段經歷,但人們都說是他想女人想久了憋出來的瘋話,因為他所講的那個時代,大夥白天忙勞動晚上忙政治學習,每天被各式各樣的運動運動得連做夢的力氣都沒有。他所說的那些事,甭說做,就是想想,都可能成為下次運動的主力隊員,被眾人的拳頭和語言打得遍體鱗傷。
  
在葫蘆絲的演奏中,葉瘋子又一次向一個陌生人講起了這段已被他千萬次講起過的瘋話。在他的記憶裡,他和那個美麗鄉下女子的每一段交往情節,都襯著這樣一段若有若無若隱若現的音樂,像個美麗而調皮的小孩子,總是不遠不近地逗著你,讓你甩不開,又靠不近。
  
在音樂中,葉瘋子又一次講完了他的愛情故事,也又一次落下兩行渾濁的淚。他說:都說這故事是我編出來的瘋話,你信嗎?
  
不信,我覺得是真事,和我的……一樣。
  
你也……
  
我和我的妻子也是這樣的,我們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至少幾年前是這樣的……
  
那後來呢?
  
後來,村子裡的人們都進城打工掙了錢回家蓋樓房,買了電視機摩托車。我說,咱們家也應該有這些。妻說,沒這些我們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快樂。她說的不是沒道理,我們倆在家,種幾畝地,養一個小孩,雖然生活不富裕,倒還是安定平和。我喜歡那樣的日子,每天,一起下田幹活,一起回家做飯,在小竹樓上喝杯米酒,或到花水河裡游泳。我喜歡看著她慢慢走入水中,輕輕撩起裙子,一點點地舉過頭頂。在水和衣服交接的間隙中透出那一段美得讓人牙癢的肌膚。無論在夕陽還是月光下,都那麼攝人心魄。這時,我就會吹起葫蘆絲,讓她在音樂中緩緩地游動,像幸福的魚……
  
那……後來呢?
  
後來,全村只有我們家沒蓋新房,大夥暗地裡都說我懶,窩囊。我們最初沒覺得怎麼樣,只覺得自己過得還不算太壞,只是和別人不一樣。但久去久來,說的人多了,心中就開始不是滋味了,特別是村裡許多人都把小孩子送到鎮上或城裡讀書的時候,妻有點坐不住了。說,要不,我們還是進城去打工?我想想,也覺得該試試與以往不一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的,於是就出來了。
  
葉瘋子說:看來,我們倆真是投緣,我當年的想法也和你一樣。我本來覺得鄉下沒什麼不好,相反還覺得很快樂,可大夥都死趕活趕想著回城,好像不回城就和別人不一樣,就虧死了一樣。我覺得鄉下挺好的,只是覺得吃肉少了點,後來,想著跟大夥回城可以多吃點肉,就走了,結果……
  
那,那個女人呢?
  
沒,沒有聯繫了,她應該和我一樣老了吧?這是我最傷心的,在鄉下,我至少是自己和那個女人的王,可在城裡,我活得像隻狗,有時狗都不如,是狗的狗。我後悔回來,但,沒臉再回去了!
  
葉瘋子長嘆一聲,像一隻將死的狼。
  
賣葫蘆絲的也嘆息了一聲,更重更悠長。
  
那你的老婆呢?
  
進城之後,她去火鍋店打工,我沒人要,就做葫蘆絲賣。起初,隔半個月見一次面,跟做賊似的。後來,就連人影子也見不到了,火鍋店老闆娘說她跟著男人回鄉下了,我是她男人啊!我一點都不知道啊!我就從城裡到鄉下,又從鄉下到城裡四處的找,我一刻不停地在大街小巷裡奔走著吹葫蘆絲,全是當初她喜歡的樂曲,我希望她聽到之後能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日子,能追出來,跟著我回家,回到我們自己的生活中去。在別人的城市裡,過別人的生活,我實在有些累了。
  
在別人的城市……過別人的生活?
  
葉瘋子喃喃地重複著賣葫蘆絲人的話,臉上不覺有一種頓悟的抽搐感。他發現,折磨了自己幾十年的一些古怪想法,竟被那人輕輕的兩句話給解答了。這幾十年,他一直掙扎和抗拒著與自己和世界找彆扭較勁的種種不可思議的行為,終於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他為這答案激動得手足亂顫,端起酒,抖摟著遞到嘴邊,臉和鬍子上,酒花亂顫。他仰著脖子,將酒灌了下去。因為生病的緣故,他已很久沒有這麼放肆地由著性子喝酒了。喝完,一抹嘴,斟上一大碗,遞給他新結識的這位朋友:來,幹了它,再吹,再吹一首。
  
賣葫蘆絲的人端起碗,一口喝下去,拿起葫蘆絲,又吹。
  
這天夜裡,「春天花園」完全沉浸在一片溫暖而詳和的音樂中。連平日鬧得最凶的叫春貓們,似乎也被音樂感染,變得溫柔平和了。
  
第二天早晨,當早起的人們從葉瘋子門口經過時,見兩人都面帶微笑地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再後來,賣葫蘆絲的人醒了,而葉瘋子卻再也沒醒來。二當家做主,將葉瘋子的地盤轉租給他,他幾乎不帶任何東西地住了下來,並接收了包括塑料酒桶在內的不多幾件遺物。在枕頭下的一根斑竹管裡,找到了745元錢,全是元票,剛好夠他的火化費,一元不多,一元不少。
  
葉瘋子的骨灰,據說被賣葫蘆絲的送到鄉下,撒在了花水河裡。之後,人們就沒再聽到賣葫蘆絲的人說什麼話了,只是更急更奔忙地在城市裡穿梭著,吹那些越來越少人願意聽的樂曲。
(http://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相關新聞
曾穎:大當家和他的兒子
曾穎:二當家的理想
章天亮:慈悲與懲罰
【人物真相】楊慧妍:中共金融爆雷的犧牲品?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