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当是会说话的。学生时代家境贫寒,每天中午打开热腾腾的便当盖,白饭上放的是腌制的大头菜、萝卜,而荷包蛋或是一根香肠往往就是当天的主菜,这是我最美味的午餐。有一回隔壁座位的同学说:“你每次吃腌萝卜,咬的声音连我都听得到。”我当成笑话,回家转述给母亲,她没回答,却一脸黯然,当时年纪小,不懂母亲的心思。
上了国中,学校与家距离约3公里远,不似国小时离的近,加上母亲当时已开始在市场摆摊卖菜,每天中午前慌张收摊,再赶回家准备便当送到学校给我。我曾说:“学校有蒸饭箱,值日生会负责。”但她说:“蒸的不好吃,我把前一晚剩饭剩菜热一热,不麻烦的。”于我,是对蒸饭的新奇,于她,是习惯使然。
后来父亲失业好一段时日,家中经济全靠母亲一手撑着,不上课的日子我会到市场帮忙,就算偶尔功课忙没去,也会在她收摊回家时注意机车上的菜篮,数了数剩下的菜,还有她与其他菜商以物易物换来的熟食与蔬果。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来说,不知道什么是萧条,但渐渐的,我发现母亲带回的菜越来越多,不管是换来或是卖剩的。
某天中午下课,离开教室已经有点晚,怕母亲久等,我飞快的奔向学校大门口。校门口只剩稀稀落落几名学生,有些学生拿了家人带来的午饭返回教室,母亲迟到是常有的,我在心中取笑自己过度紧张。时间慢慢地过去,所有人也全都进了教室用餐,校门口已没有家长和学生,仅我一人孤独的身影。远远的,看见了母亲老旧的50cc机车,也看见她一脸慌张的表情,当热腾腾的饭盒交到手中时,我忍不住抱怨:“今天怎么这么晚,这样我会来不及吃的……以后我要自己带啦!”她拿下帽子,抹了抹额头的汗,说:“快中午时生意不错,舍不得收摊,想不到今天带去的全都卖光了,所以就来晚了。”母亲随即笑咪咪的说:“弄了你爱吃的香肠,才会迟了这么久。”我没听她把话说完,急着转身离开,因为午睡的钟声已在身后响起。
这段往事是母亲过世前一年,我们闲话家常时无意中提起的,记得母亲说:“远远的你一个人孤伶伶站在校门口等,大家都进去了,看了心里真是舍不得。”对于25年前的生活小事我早已不复记忆,听完母亲叙述,才知道那盒烫手的便当承载了她记忆的不舍,不断蒸热着对子女的爱。
升上高中之后,母亲虽然不再如往年一般帮我外送便当,但每晚的菜色总是特别丰盛。除了一家人食用的晚餐之外,她也会细心挑选耐蒸的食材,或用不走味的料理方式,让我在前一晚就打包好自己隔日的午餐,百分之百慎重看待子女的健康。
印象中有道我特别喜欢的佳肴,好吃又简单,将梅花猪肉切成条状,浸泡在酱油、米酒、香油中数分钟,再裹上地瓜粉油炸,沥干之后洒上胡椒粉,趁热吃又香又酥,蒸过之后肉质软中带Q,还带有胡椒的辛香,由于偏爱炸物,这道平凡无比的料理在我心中,竟比排骨便当好吃,比猪柳便当更香。
到台北工作之后,厨房成了我梦想中的海市蜃楼,曾有一小段时期和友人合租一小套房,房东将外推的阳台改建成小小的料理空间,那段时期,每到假日总喜欢上传统市场打转,听那阵阵吆喝声,一方面唤起我小时候与市场为伍的记忆,一方面秤斤论两买多买少随心所欲的交易方式,也比较容易准备自己喜欢的食材。
接着我磨刀霍霍,大显身手摆出七、八道菜肴,分装成三或四个便当,成为每周一至周四的营养午餐。然而,便当是会说话的,我的烹调方式已不似母亲风味,经年外食让我配料颇具自助餐样貌,举凡炖、卤、红烧、这些费时的烹饪,我用时间和空间当借口,规避学习未竟,以及厨艺日渐生疏的真相。
母亲离开我已多年,家庭主妇的她、职业妇女的她,每个阶段都用不同方式款待子女的便当,所有的印象于我全都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然而深烙心中无法忘怀的,是那时她谈起我当年在校门口痴心巴望等候便当的那段往事,她又爱又怜的眼神与歉然的微笑,这样的一个表情,竟成了日后我记忆中唯一的便当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