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纪(517)

下集-第十一章:寻访
孔令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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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潘朝元(4)

听他的小外孙说,外婆死后,外公曾闭门三月不出,从门缝里看到他每夜三更伏案疾书。

这时他原先退休的那个黄沙溪付食商店,因为承包给了私人,承包人因为他为人正直,一丝不苟,再三恳请他回店值夜班。

他考虑到继续打工会有三种好处,一是与店伙计们相处聊天,可以抵消亡妻带给他的思念和孤单;二来每天去那个店步行两里地,可以锻炼身体;三来可以增加一点收入,为老来进养老院筹点钱,所以欣然答应了。

我知道后,劝告他因年纪已大,行动不灵活了,万一在路上摔倒,不但自已痛苦,反而增加女儿一家负担,至于靠守店那点收入无补所缺。倘若需要,那点钱重庆市的朋友都会乐意相助。

但是他执意的去商店值夜班了,反而把每次店里发给他的“误餐”糖果留下来,每一次我去看他时,他便将它们包好,硬塞在我的提包里,关照说:“带给你的小馨馨吧,就说潘爷爷十分想念他,希望他见到这些糖果就像见到我一样,潘爷爷祝他快快长大,好作国家栋梁!”

1992年我乔迁月亮田后,便把我分到新房的消息首先告诉了他。我诚恳的请他认真考虑我的建议,请他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不久收到他的回信,信上写道:“我一年一年的老了,身心衰微,举步唯艰,黄沙溪的差事也力不胜任了,所以也不再去了。

然而,每每杂念累累……正到处寻找我此身的归宿地,效外?市内?老家?总要觅得一个合适的去处。有时整天纳闷,情绪很不正常,所有的远近亲戚,邻居良朋,一概不住来了,愿意小屋一人孤寂独处,一年多来断绝外缘……对于生死,我早有准备,很少去专门思考这个结局。”

他年近八旬也许预感到了什么?本来经过中共关押二十七载,经历长期的洗脑和奴役,其遭受的精神伤害和家庭破碎的痛苦,终身折磨着他。现在他感到妻子仿佛就在天堂口等着他。

由于坚强的信念,经二十五年监狱万般折磨,他晚年仍保持思维正常。

收到这封回信后,我决定立即去他的住处。

这次到了他住的八楼,他仍和上次一样在底楼迎接了我,我仔细端详他,他的确更加苍老了,然而上楼时仍保持着矫健的步伐,他告诉我说,明年他就满八十了,这岁数已令他满足了。

进到他的房间,我指着他放在桌子上已写的回忆录嘱他:“共产党将我们下狱二十多年,斗我们整我们,目的就是在精神上压垮我们,好给良民百姓们展示一下,反共的下场,但他们不但没有整垮我们,相反的,使我们成了这段中华民族最黑暗历史的见证者,成为今天最有资格揭露中共欺骗的人。

这一夜,我们俩再次促膝到鸡叫时才合眼睡去,第二天,临走时,我再次相邀他到北碚住一段时间,他说虽然我的新居提供了条件,但一来他本没有到北碚居住的打算,二来事前也没有和女儿商量。

自从妻子死后,他的女儿把他管得很严。我说:“你老人家行走如果不便,我可以用厂里的车来接你。”

讲价还价了好久,最后他答应,过几天到我那里看看我的新居,尤其想看看他最关心的德馨小儿,但讲好了的,当天去当天回,不在北碚过夜。

一个星期后,他果然来了北碚,给德馨小儿带来了四尾金鱼。

在我劝说下,他留住了一夜,翻看了我所写的“片断”,并且在回去时,带走了我写的一些初稿。以后在它上面批了他的斧正,使我的《血纪》注入他的心血,给后来的读者以更多教益。

1994年,当他得知王大炳因煤气中毒身亡的消息,叹气道:“怎么天公老是整善良的好人啊。”当我把王玲带到他那里讲述孩子的困难,并告知他,我已经收她为我的干女儿后,他立即从他的柜子里取出两百块钱拿给孩子,表示对她求学的支持。

在他已近垂暮,仅靠菲薄的退休金勉强渡日,这钱实际上凝聚着对死难者后代的关注和希望。王玲含着泪水说了声谢谢,便跪倒在地。

1995年他满八十,不知是因为阿弥托佛的佛力招唤,还是因为寻找此身归宿的尝试,他应磁器口宝轮寺主持风轮法师的邀请,去那寺院当了居士,其实是应法师邀请,为寺院抄写经文。得到这个消息,我当即去了宝轮寺。

当我跨进宝轮寺的山门找到他时,他正向一群围坐的老人讲地藏经,我站在远处不敢惊动他,只能从他那微闭双目抑扬顿挫的语言中体会他的虔诚。

一个小时后讲经完毕,他缓缓地向我走来,我迎着他,牵着他的手低声问道:“在这里习惯么?”他说:“四海为家到那里都一样!”

他告诉我:“女儿和女婿去贵州开了一个锌矿,我一人整天闷在屋里,正觉无聊,这时风轮法师在街上碰到我,他说我面带佛缘,于是我就来了。”

我进到禅堂,潘老将我介绍给寺庙的主持。听他说横行于世的大盗和杀人如麻的刽子手,对自己罪业一遭顿悟,皈依佛门是常有的事。

过了两个月,我再度登宝轮寺山门,这一次我们在主持的禅堂里相见,风轮法师纵论当今世道险恶,极言世界末日正逼临人类。

他说:“潘老已将你在狱中情况告诉了我,端详你的面像很像钟馗,佛祖将你降生,专打恶鬼。仗佛祖庇佑,你在狱中累次逢凶化吉几次逃过死劫,正因为还要继续留在世上打鬼啊”。

吃过斋饭,潘老从他的寝室里取出了他新作“等待皈依的居士”。这一篇就一直珍存的在我这里,成为他留给我的遗笔之一,现摘录于后:
“我身入佛门,俗念未净,仍然烦恼在心,痛苦难除。时时回忆一生颠沛流离,蹉跎岁月,本有清明的智慧,却被无明掩盖,凡夫的贪嗔痴,三毒迷住了心窍,种下恶业,造了不少人间恶果。
“……我小的时候,大概尚在襁褓中,吾父,吾母,晚年得子,爱如珍宝,生怕养我不活,长不大,便去拜寄了寺庙,求佛保佑取名小和尚,化缘缝起了一件五颜六色的百家衣,穿到了十多岁,还在叫我小和尚。”

目睹大陆腐败,而无回天之力的他,晚年凄凉心情可以想见,他只好以依靠皈依佛门解脱自己。

在宝轮寺,他仍以勤奋谦恭待人,诙谐幽默的谈吐,博得寺庙众僧的尊敬,但是,谁能料到,这便是他渡过晚年的最后一岁。(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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