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哀愁的道程

作者:高村光太郎(日本)
日本千叶县铫子(Choshi)向日葵花田。(shutter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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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录

我小时候体弱多病,父母为了养育我煞费苦心。我们家的小孩,最大的是姐姐咲 (Saku),其次是梅,接着是我,后面有一个叫静的妹妹,然后是道利和丰周。再下去有一个弟弟叫孟彦,后来成为藤冈家养子。之后还有一个妹妹佳。

这些姐弟妹间,只有最上面的两个姐姐在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到我出生之前,母亲连续生了两个女儿,如果生不出继承家业的儿子,以当时的习惯随时都有可能被赶回娘家,所以觉得很焦虑。

母亲曾告诉我说:“小光在我肚子里的时候,觉得这次如果生的还是女儿就说不过去了。所以到处去求神拜佛,希望无论如何赐给我一个儿子,最后终于如愿。小光出生时,爷爷说‘阿丰啊,成功了。’我从没那么快乐过,就像登天了一样——小光真是我的幸运儿!”

因为这样,我被当作宝贝一样照顾。祖父他们则认为我是神佛所赐,对我疼爱有加。

我六岁入学,但五岁之前我完全不会说话。长辈们都担心我会不会是个哑巴。医生认为是小儿惊风,很快就会开始讲话,不要太过担心,然后有一天早上,头上突然冒出了脓疱。以前的医生觉得出脓疱是好事,反而很正面看待这样的事,只要脓疱一治好,马上会开始讲话。或许是言语中枢发生了什么障碍吧!果真之后很快就开始讲起话来,等上学后都没什么问题。

母亲不会对我说教,唯有对我讲话的遣词用字要求很严,总是不厌其烦地纠正我。在学校难免会学其他同学的用词,回到家不小心脱口而出,一定会叫我改过来。

今天已经没有所谓江户话了,也不知道正确江户话的基准是什么,但过去好坏是可以清楚辨别的。祖父对怎么讲话也是很啰嗦,一旦听到我说话有不得体的地方,就会骂我:“切,讲话像个乡巴佬,不成体统。”

我被禁止的用语中,态度傲慢或粗鲁轻率的话最多,所以也等于是关于品德良心的训诫。所谓说好话,还包括言之有物。到今天我写文章的时候,就会想起母亲的训诫,发现对语感的表现帮助很大。其中有很多绝对不容许的用法,当我写诗时即会无意识地受到影响。常常有些很想使用的词汇或表达方式,却不得不涂掉改写,都是因为母亲的教导变成我本能一部分之故。从我自己的经验看来,以遣词用字来进行教育是非常好的方法,语言的训练对今后的人们还是很重要。

小的时候我害怕夜晚。现在所住的家一带,以前叫千駄木林町 (Sendagi-Hayashicho),是提供宽永寺厨房所用柴薪的山。过去是鹰匠住的地方,还留有古老庭园的废墟,有很多孟宗竹丛、茶园或樱花树和麻栎林,父亲的家四周都是竹薮,因此也会有鼬、狐出没。

在这之前是住谷中,那里是墓园,五重塔下方的芥坂(Gomizaka)被称为“弃葬所”……我想或许南方土人的生活现在也还是这样,但天黑后所有魑魅魍魉出动四处游荡,令人有如置身一个异质的空间,真的非常骇人。

现在回想童年时代,觉得世界好像是黑暗的,脑中浮现的就是一种幽暗的画面。童年的我仿佛活在光怪陆离的幻想世界中,天亮每每让我有如蒙大赦之感。当轻笼庭院的雾霭在朝阳中逐渐苏醒直到大放光明,那种兴奋之情真是难以言喻。我的诗中屡屡出现雾霭的意象,那是因为小时候对雾霭非常敏感,也很纳闷为什么大人对这么美好的东西如此无感。

大白天则无所谓,整天都在墓园中玩耍。那里是江户时代经过特别设计的天王寺山门,即使在今天看来还是很不错。因为那边茶屋家小孩是我的同学,所以更是频频找他玩去,其实以前那里的茶屋是很高级的地方,出入的都是幕府将军女眷的侍女们。

茶屋的外观非常普通,里面却很豪华,空气中同时飘荡着檀香与奇特的麝香味。现在去墓园一看好像不怎么样,那时却觉得特别宽广,有一道土堤,草木繁茂。我小时候几乎没有去山林野地旅行过,所谓大自然,能想到的也就是这片墓园,而我对大自然的认识,可以说全都是在谷中的墓园培养起来的。

小时候我抽签必中,所以常常有人请我帮忙抽。每抽必中可是有原因的:由于我对谷中的墓园了解得很透彻,只要将暗杀文部大臣森有礼的西野文太郎墓碑敲下一小片揣在怀中再去抽签就对了。我确信只要带着碑石碎片抽签必中,也真是如此。

民间互助会“无尽讲”帮人家抽签中了三、四次。与父亲颇有交情的牙雕师傅旭玉山(Asahi Gyokuzan)先生所起的“无尽讲”会,我记得也曾帮人去抽中过。玉山先生所制作的髑髅牙雕,精细到从鼻孔穿一条线,可以从眼睛那边再穿出来;他是个很有理财观念的人,纠合其他雕刻家成立了“无尽讲”互助会。

我读小学的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不可思议的事。

父亲的弟子中有一位来自武州粕壁的野房仪平(Nobusa Gihei)先生,他的亲戚中有一位类似“山伏”的人,懂得各式各样的神秘法术。我整天缠着野房先生直到他答应教我一些秘法。

比方可以将烧得通红的木炭放在手掌上搓灭。那可是火力很强的坚炭。过去小学有烧炭的暖炉,我曾当着老师的面表演给他看,把他吓了一跳,觉得很不可思议,说“太奇怪了”,然后自己也想照着做,结果烫到不行。

我也想不通为什么只有我能够这么做。或许是因为相信自己学过秘法,一定不会被热炭所伤,于是也就真的没被烫伤起水泡。以前将手放入滚烫热水中以判断善恶的场合,倒不是因为自认正当的人相信神会附身保护,所以毫不迟疑地将手放入热水中接受考验,而是作恶心虚的人一开始就认输投降的缘故。

我还跟野房学了一招赤脚走刀山。那是一般切东西的利刃,将脚底平放在刀刃上,只要不前后摇动或摩擦,即使整个体重压上去也不会割伤。或许有个限度也说不定,但透过我自身的体验,我敢说这样做真的可以……

不知道为什么那段时期经常发生一些神秘事件:磐梯山破裂、三陆海啸还有地震等。天变地异频仍,给受到惊吓的少年的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地震发生时整个夜空突然明亮得有点异常。最近读到专家学者所写的书,真的是这样,从古早以前就有这种说法。我记得那段日子我一到晚上就会抬头看着天空。

少年时期我睡觉时会笑,大家都觉得很诡异。睡在旁边的祖父曾将我摇醒,说我被什么附身了,为我作了“九字护身法”科仪。大概是从童年慢慢要进入少年时期之前身体的冲动吧!昏昏欲睡时就会这样,自己也会被那笑声唤醒,听起来真的非常恐怖,身边的家人都被吓到。尽管置身这样的氛围,但过度无稽的迷信在我们家是不被容许的。

*九十九里滨的初夏

昭和九年(一九三四年)五月到十二月底,这期间的每个礼拜,我都会从东京前往九十九里滨一个名叫真龟纳屋(Magamenaya)的小村落,探望我那因为精神疾病暂居在亲戚家的妻子。

真龟,距离以海水浴场闻名,同时也是沙丁鱼渔场的千叶县山武 (Sanbu)郡片贝(Katakai)村南方不到四公里,一座靠海的寂寥渔村。

九十九里滨是从千叶县铫子(Choshi)再过去的外川尖端开始,到南边太东岬的一处海滩,沿太平洋岸绵延十几里,几近一直线的大弓状曲线、毫无遮蔽,空旷且壮阔。真龟大约就在这段海岸线的正中央。

我先从两国搭火车到大网(Oami)站,接着乘坐巴士在平坦的水田间穿行大约八公里,抵达一个名叫今泉(Imaizumi)的海岸村落。五月前后,稻田贮满了水,四处可以看到白鹭的身影,时而三五成群,为水田增添不少日本风的画趣。

我总在今泉交叉路口的茶店稍作休息,再转搭开往片贝的巴士。车行不到四公里,跨越真龟川就到了真龟。村落小路朝海边的方向,有一片黑松树防风林。妻子寄居的亲戚家,就座落在防风林里略高的沙丘上,从和式起居间望出去是整面沙滩,越过远处两三栋小小渔家屋顶,可以看到九十九里滨的白色浪花,而蔚蓝的太平洋就像高耸的堤岸般形成一条无边无际的水平线,将风景分断开来。

上午从两国站出发,下午两三点左右到达这个沙丘。我拿出一周份的药、糕点,还有妻子爱吃的水果。妻子发出带着热情的呼吸开心地迎接我。我每每邀她沿着沙丘的防风林散步。我们在散落着小松树的矮丘上坐下来休息。五月阳光斜射在白沙上,饱含海潮气息的微风,掀动翠绿的松枝发出隐隐的松涛。沐浴在香甜空气中的我陶然忘忧。五月正是松花盛开时节。黑松新芽抽长的尖端,可以看到那小小、黄色、米袋形、摇摇晃晃的雌球花。

也是在九十九里滨的这个初夏,生平第一次目睹松树花粉飘扬的壮观场面。

防风林黑松的花一旦成熟,黄色花粉就会乘着海风纷飞,景象堪称惊心动魄。

中国黄土地卷起的沙尘,浑浊昏黑得可怕,松树花粉随风飞扬教人联想到黄土沙尘,不同的是明亮且带有透明感,还有一股无法言传的芳香弥漫四处。极盛时期,连起居室的榻榻米上都会覆上一层花粉。

我轻轻拍落妻子浴衣肩上的花粉,站了起来。妻子则不停挖掘脚边沙堆,捡拾松露的球茎。随着太阳西斜,轰隆的海潮声越发强劲。环颈鸻向海边快步走去。

*智惠子的剪纸画

听说让精神病患者做一点手工艺比较好,所以智惠子住院半年后,亢奋状态稍微趋缓,我便为智惠子带去她平素最喜欢的千代纸。

智惠子非常开心,立刻拿来折千羽鹤。接着的探望,只见从天花板吊下来的千羽鹤越来越多,非常好看。除了纸鹤,病房中还垂挂着不少充满创意的纸灯笼或各式精心杰作。

某次会面,智惠子拿了一个纸袋给我,示意我打开来看看。里面细心摆放了她用剪刀裁切色纸而成的剪纸作品。我看了非常惊讶。因为那绝对是纸鹤无法并比的精彩艺术品。看到我的赞叹,智惠子羞涩地笑着表达谢意。

那阵子,举凡身边一有可以用的纸,她就拿来创作,渐渐地对色彩多了些要求,会主动指定色纸。我总是尽快到丸之内的榛原和纸店,购买了几种小孩折纸用的色纸带过去。智惠子就此展开了她的“工作”。

依照护士们的说法,除了感冒、发烧以外,似乎每天都在“工作”,从早上即不停进行她的剪纸创作。她使用的是尖端弯曲、修指甲小剪刀。手持一把那样的剪刀,先定定看着纸,不久便喀嚓喀嚓一股脑儿剪个不停。

图案的种类是将色纸直角对折两次,或再对折一次,然后下剪,最后将色纸摊开,即成对称的图案。有些图案非常有趣。起初只是用一张色纸完成一件单色作品,慢慢发展为加以留意色调配合、彩度均衡、构图比例等方面的心思,俨然纸张变成了她的画布。

就好像十二单衣那种重层设色之美,一张剪纸上面又贴上另一张不同颜色的剪纸,颜色的协调或对比形成妙味无穷的作品。又如同色层叠、近似色构成,或以剪刀裁出立体线条,展现了各种创意的技巧。有时还会将立体的剪纸贴在另外一张纸上,让底下那张纸的颜色隐约浮现在上方纸张裁线的缝隙,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美感。

智惠子逐一将触目所及的事物当成题材表现。餐点送来时,如果不先将餐盘上的食物再现于纸上,绝不拿起筷子,以至于往往将吃饭时间拖得很晚,造成护士的困扰。

这上千张的剪纸画无一不是智惠子的诗篇,是她心情的抒发、灵敏的反应、生活的记录,也是她对此世的爱的告白。我永远忘不了智惠子将这些作品拿给我看时,她那既害羞又开心的脸。

*早春的山花

今年的雪比往年融化得早,春天不觉已降临人间。三月春分前后,过去的话积雪仍深,偶尔还会飘下新雪,犹是一片冬日景色,今年则连屋顶上的雪都消解无踪,菜地上也露出了一半土壤。小屋前方的水田因为积雪消融而涨满了水,赤蛙嘹亮好听的鸣叫声也开始响彻四野。

积雪自水岸开始融化,而在那边抢先冒出芽来的总是“款冬”。据日记所载,去年三月二十六日发现三株芽茎,欣喜异常,今年则是二月十五日已经采收了一棵,到了三月九日还摘了十几棵来熬煮。

款冬,本地人叫它“马揭”(bakkei)),看到“马揭”就等于从十二月以来漫长的冬季终于获得解放,它那清新的苦味也让人感到一种强烈的活力。款冬的花蕾称为蕗薹,圆形花苞包覆着的花蕾看起来非常雅致,从一堆枯草之间冒出一丛翠绿,教人看了心旷神怡。◇(节录完)

——节录自《爱与哀愁的道程》/大块文化出版公司

(文苑)

责任编辑: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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