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19)

第一部第一卷

十 主教走訪不為人知的哲人6

  一陣沉寂過後,那老人翹起一個指頭,指著天說:「無極是存在的。它就在那裡。如果無極之中沒有我,我就是它的止境;它也不成其為無極了;換句話說,它就是不存在的了。因此它必然有一個我。無極中的這個我,便是上帝。」

  那垂死的人說了最後幾句話,聲音爽朗,還帶著靈魂離開肉體時那種至樂的顫動,好像他望見了一個什麼人似的。語聲歇了過後,他的眼睛也合上了。一時的興奮已使他精力涸竭。他剩下的幾個鐘頭,顯然已在頃刻之中耗盡了。他剛才說的那幾句話已使他接近了那位生死的主宰。最緊要的時刻到了。

  主教懂得,時間緊迫,他原是以神父身份來到此地的,他從極端的冷淡一步步地進入了極端的衝動,他望著那雙閉了的眼睛,他抓住那只枯皺冰冷的手,彎下腰去向那臨終的人說:「這個時刻是上帝的時刻了。如果我們只這樣白白地聚首一場,您不覺得遺憾嗎?」

  國民公會代表重又張開眼睛。眉宇間呈現出一種嚴肅而陰鬱的神情。

  「主教先生,」他說,說得很慢,那不單是由於氣力不濟,還多半由於他心靈的高傲,「我在深思力學和觀察當中度過了這一生。我六十歲的時候祖國號召我去管理國家事務。我服從了。當時有許多積弊,我進行了鬥爭;有暴政,我消除了暴政;有人權和法則,我都公佈了,也進行了宣傳。國土被侵犯,我保衛了國土:法蘭西受到威脅,我獻出我的熱血。我從前並不闊氣,現在也沒有錢。我曾是政府領導人之一,當時在國庫的地窖裡堆滿了現金,牆頭受不住金銀的壓力,隨時可以坍塌,以致非用支柱撐住不可,我卻在枯樹街吃二十二個蘇一頓的飯。我幫助了受壓迫的人,醫治了人們的痛苦。我撕毀了祭壇上的布毯,那是真的,不過是為了裹祖國的創傷。我始終維護人類走向光明的步伐,有時也反抗過那種無情的進步。有機會,我也保護過我自己的對手,就是說,你們這些人。在佛蘭德的比特罕地方,正在墨洛溫王朝1夏宮的舊址上,有一座烏爾班派的寺院,就是波裡爾的聖克雷修道院,那是我在一七九三年救出來的。我盡過我力所能及的職責,我行過我所能行的善事。此後我卻被人驅逐,搜捕,通緝,迫害,誣蔑,譏誚,侮辱,詛罵,剝奪了公民權。多年以來,我白髮蒼蒼,只覺得有許多人自以為有權輕視我,那些愚昧可憐的群眾認為我面目可憎。我並不恨人,卻樂於避開別人的恨。現在,我八十六歲了,快死了。您還來問我什麼呢?」

  「我來為您祝福。」主教說。

  1墨洛溫(Merovee),法國第一個王朝,從五世紀中葉到八世紀中葉。

  他跪了下來。

  等到主教抬起頭來,那個國民公會代表已經神色森嚴,氣絕了。

  主教回到家中,深深沉浸在一種無可言喻的思緒裡。他整整祈禱了一夜。第二天,幾個膽大好奇的人,想方設法,要引他談論那個G.代表,他卻只指指天。從此,他對小孩和有痛苦的人倍加仁慈親切。

  任何言詞,只要影射到「G.老賊」,他就必然會陷入一種異樣不安的狀態中。誰也不能說,那樣一顆心在他自己的心前的昭示,那偉大的良心在他的意識上所起的反應,對他日趨完善的精神會毫無影響。

  那次的「鄉村訪問」當然要替本地的那些小集團提供饒舌的機會:「那種死人的病榻前也能成為主教涉足的地方嗎?明明沒有什麼感化可以指望。那些革命黨人全是屢背聖教的。那,又何必到那裡去呢?那裡有什麼可看的呢?真是好奇,魔鬼接收靈魂,他也要去看看。」

  一天,有個闊寡婦,也就是那些自作聰明的冒失鬼中的一個,問了他這樣一句俏皮話:「我的主教,有人要打聽,大人您在什麼時候能得到一頂紅帽子1。」

  「呵!呵!多麼高貴的顏色,」主教回答,「幸而鄙視紅帽子的人也還崇拜紅法冠呢。」

  1戴紅帽子,即參加革命的意思。(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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