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6)

第一部第一卷
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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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言行合一2

  一天,他在一個客廳裡聽到大家談一樁正在研究調查、不久就要交付審判的案子。有個窮苦無告的人,為了他對一個女子和所生孩子的愛,在生路斷絕時鑄了私錢。鑄私錢在那個時代是要受極刑的。那女子拿著他所造的第一個私錢去用,被捕了。他們把她抓了起來,但是只有她本人犯罪的證據。只有她一個人能告發她的情人,送他的命。她不肯招供。他們再三追問。她仍堅決不招供。這樣,檢察長心生一計。他編造她的情人變了心,極巧妙地偽造許多信札的斷片,來說服那個苦惱的女人,使她相信她有一個情敵,那男子有負心的行為。在妒恨悲憤之中,她終於舉發她的情人,一切都招供了,一切都證實了。那男子是無法挽救了。不久他就得在艾克斯和他的同謀女犯一同受審。大家談著那件事,每個人都稱讚那官員的才幹,說他能利用妒嫉之心,因憤怒而真相大白,法律的威力也因報復的心理而得以伸張。主教靜悄悄地聽著這一切,等到大家說完了,他問道:「那一對男女將在什麼地方受審?」

  「在地方廳。」

  他又問:「那麼,那位檢察長將在什麼地方受審呢?」

  迪涅發生過一件慘事。有個人因謀害人命而被判處死刑。那個不幸的人並不是什麼讀書人,但也不是完全無知無識的人,他曾在市集上賣技,也擺過書信攤。城裡的人對那案子非常關心。在行刑的前一日,駐獄神父忽然害了病。必須有個神父在那受刑的人臨終時幫助他。有人去找本堂神父。他好像有意拒絕,他說:「這不關我事。這種苦差事和那耍把戲的人和我都不相干,我也正害著病,況且那地方下屬我的範圍。」他這答覆傳到主教那兒去了。主教說:「本堂神父說得對。那不屬於他的範圍,而是屬於我的。」

  他立刻跑到監獄去,下到那「耍把戲的人」的牢房裡,他叫他的名字,攙著他的手,和他談話。他在他的身旁整整過了一天一夜,飲食睡眠全忘了,他為那囚犯的靈魂向上帝祈禱,也祈求那囚犯拯救他自己的靈魂。他和他談著最善的、亦即最簡單的真理。他直像他的父親、兄長、朋友;如果不是在祝福祈禱,他就一點也不像個主教。他在穩定他和安慰他的同時,把一切都教給他了。那個人原是要悲痛絕望而死的。在先,死對他好像是個萬丈深淵,他站在那陰慘的邊緣上,一面戰慄,一面又心膽俱裂地向後退卻。他並沒有冥頑到對死活也絕不關心的地步。他受到的判決是一種劇烈的震撼,彷彿在他四周的某些地方,把隔在萬物的神秘和我們所謂生命中間的那堵牆震倒了。他從那無法補救的缺口不停地望著這世界的外面,而所見的只是一片黑暗。主教卻使他見到了一線光明。

  第二天,他們來提這不幸的人了,主教仍在他身旁。他跟著他走。他披上紫披肩,頸上懸著主教的十字架,和那被縛在繩索中的臨難人並肩站在大眾的面前。

  他和他一同上囚車,一同上斷頭台。那個受刑的人,昨天是那樣愁慘,那樣垂頭喪氣,現在卻舒展興奮起來了。他覺得他的靈魂得了救,他期待著上帝。主教擁抱了他,當刀子將要落下時,他說:「人所殺的人,上帝使他復活;弟兄們所驅逐的人得重見天父。祈禱,信仰,到生命裡去。天父就在前面。」他從斷頭台上下來時,他的目光裡有種東西使眾人肅然退立。我們不知道究竟哪一樣最使人肅然起敬,是他面色的慘白呢,還是他神宇的寧靜。在回到他一慣戲稱為「他的宮殿」的那所破屋子裡時,他對他的妹子說:「我剛剛進行了一場隆重的大典。」

  最卓越的東西也常是最難被人瞭解的東西,因此,城裡有許多人在議論主教那一舉動,說那是矯揉造作。不過那是上層階級客廳裡的一種說法。對聖事活動不懷惡意的人民卻感動了,並且十分欽佩主教。

  至於主教,對他來說,看斷頭台行刑確是一種震動;過了許久,他才鎮定下來。

  斷頭台,的確,當它被架起來屹立在那裡時,是具有一種使人眩惑的力量的;在我們不曾親眼見過斷頭台前,我們對死刑多少還能漠然視之,不表示自己的意見,不置可否;但是,如果我們見到了一座,那種驚駭真是強烈,我們非作出決定,非表示贊同或反對不可。有些人讚歎它,如德•梅斯特爾1。有些人痛恨它,如貝卡裡亞2。斷頭台是法律的體現,它的別名是「鎮壓」,它不是中立的,也不讓人中立。看見它的人都產生最神秘的戰慄。所有的社會問題都在那把板斧的四周舉起了它們的問號。斷頭台是想像。斷頭台不是一個架子。斷頭台不是一種機器。斷頭台不是由木條、鐵器和繩索所構成的無生氣的機械。它好像是種生物,具有一種說不出的陰森森的主動能力。我們可以說那架子能看見,那座機器能聽見,那種機械能瞭解,那些木條鐵件和繩索都具有意識。當它的出現把我們的心靈拋入兇惡的夢想時,斷頭台就顯得怪可怕,並和它所作所為的一切都結合在一起了。斷頭台是劊子手的同夥,它在吞噬東西,在吃肉,在飲血。斷頭台是法官和木工合造的怪物,是一種鬼怪,它以自己所製造的死亡為生命而進行活動。
  1德•梅斯特爾(deMaistre,1753—1821),法國神學家。
  2貝卡裡亞(Beccaria,1738—1794里),意大利啟蒙運動的著名代表人物,法學家,主張寬刑。

  那次的印象也確是可怕和深刻的,行刑的第二天和許多天以後,主教還表現出惶惶不可終日的樣子。送死時那種強迫的鎮靜已經消逝了,社會威權下的鬼魂和他糾纏不清,他平時工作回來,素來心安理得,神采奕奕,這時他卻老像是在責備自己。有時,他自言自語,吞吞吐吐,低聲說著一些淒慘的話。下面是他妹子在一天晚上聽了記下來的一段:「我從前還不知道是那麼可怕。只專心注意上帝的法則而不關心人的法律,那是錯誤的。死只屬於上帝,人有什麼權力過問那件未被認識的事呢?」

  那些印象隨著時間漸漸減褪或竟消失了,但是人們察覺到,從此以後,主教總避免經過那刑場。

  人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把主教叫到病人和臨死的人的床邊。他深深知道他最大的職責和最大的任務是在那些地方。寡婦和孤女的家,不用請,他自己就會去的。他知道在失去愛妻的男子和失去孩子的母親身旁靜靜坐上幾個鐘頭。他既懂得閉口的時刻,也就懂得開口的時刻。呵!可敬可佩的安慰人的人!他不以遺忘來消除苦痛,卻希望去使苦痛顯得偉大和光榮。他說:「要注意您對死者的想法。不要在那潰爛的東西上去想。定神去看,您就會在穹蒼的極盡處看到您親愛的死者的生命之光。」他知道信仰能護人心身。他總設法去慰藉失望的人,使他們能退一步著想,使俯視墓穴的悲痛轉為仰望星光的悲痛。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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