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古典長篇

悲慘世界(39)

第一部第二卷

七 失望的內容2

  我們已經知道,冉阿讓並不是一個生性惡劣的人。初進監牢時他還是個好人。他在監牢裡判了社會的罪後覺得自己的心狠起來了,在判了上帝的罪後他覺得自己成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了。

  我們在這裡不能不仔細想想。

  人的性情真能那樣徹頭徹尾完全改變嗎?人由上帝創造,生而性善,能通過人力使他性惡嗎?靈魂能不能由於惡劣命運的影響徹底轉成惡劣的呢?人心難道也能像矮屋下的背脊一樣,因痛苦壓迫過甚而蜷屈萎縮變為畸形醜態,造成各種不可救藥的殘廢嗎?在每個人的心裡,特別是在冉阿讓的心裡,難道沒有一點原始的火星,一種來自上帝的素質,在人間不朽,在天上不滅,可以因善而發揚、鼓舞、光大、昌熾,發為奇觀異彩,並且永遠也不會完全被惡撲滅嗎?

  這是一些嚴重而深奧的問題,任何一個生理學家,他如果在土倫看見過這個苦役犯叉著兩條胳膊,坐在絞盤的鐵桿上休息(休息也就是冉阿讓思前想後的時刻),鏈頭納在衣袋裡,以免拖曳,神情頹喪、嚴肅、沉默、若有所思;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法律拋棄的賤人經常以憤怒的眼光注視著所有的人,他如果看見過這個被文明排斥了的罪犯經常以嚴厲的顏色仰望天空,他也許會不假思索地對上面那些問題中最後的一個,回答說:「沒有。」

  當然,我們也並不想隱瞞,這位作為觀察者的生理學家也許會在這種場合,看出一種無可挽救的慘局,他也許會替那個被法律傷害了的人叫屈,可是他卻連醫治的方法也沒有想過,他也許會掉轉頭,不望那個人心上的傷口,他並且會像那個掉頭不望地獄門的但丁,把上帝寫在每個人前額上的「希望」二字從這個人的生命中拭去。

  他的思想情況,我們已試著分析過了,冉阿讓本人對自己的思想情況,是否和我們替本書讀者試作的分析一樣明白呢?構成冉阿讓精神痛苦的那一切因素,在形成以後,冉阿讓是否看得清楚呢?在它們一一形成的過程中,他又是否看清楚過呢?他的思想是層層發展的,他日甚一日地被困在許多愁慘的景象中顛來倒去,多年以來,他的精神,就始終被局限在那些景象的範圍以內,粗魯不文的他對這種思想的發展層次是否完全瞭解呢?他對自己思想的起伏波動是否十分明確呢?那是我們不敢肯定的,也是我們不敢相信的。冉阿讓太沒有知識了,他雖然受了那麼多的痛苦,但對這些事,卻仍是迷迷糊糊的,有時,他甚至還不知道他所感受的究竟是什麼。冉阿讓落在黑暗裡,他便在黑暗裡吃苦,他便在黑暗裡憤恨,我們可以說,他無往而不恨。他經常生活在暗無天日的環境中,如同一個盲人或夢遊者一樣瞎摸瞎撞。不過,在某些時候,他也會,由於內因或外因,忽然感到一股怨氣的突襲,一陣異乎尋常的苦痛,他會感到突然出現一道慘淡的、一閃即逝的光,照徹他的整個心靈,同時也使他命運中的種種險惡的深淵和悲慘的遠景,在那片凶光的照射下一齊出現在他的前後左右。

  閃光過後仍舊是黑夜沉沉,他在什麼地方?他又莫名其妙了。

  那種刑罰的最不人道,也就是說,最足以戕賊人的智慧的地方,就是它特別能使人經過一種慢性的毒害逐漸化為野獸,有時還化為猛獸。冉阿讓屢次執拗不變地圖謀越獄,已足夠證明法律在人心上所起的那種特殊作用。冉阿讓的那種計劃完全是無濟於事的,愚蠢的,但是只要能得到機會,他總要試一試,絕不想到它的後果,也不想到既得的經驗。他像一頭狼,看見籠門開了,總要慌忙出逃。本能向他說:「快逃!」理智卻會向他說:「待下!」但是面對著那樣強烈的引誘,他的理智終於消失了,他有的只是本能。在那裡活動著的只是獸性。他在重新被捕以後受到的新處罰,又足以使他更加驚惶失措。

  有一件我們不應當忽略的小事,就是他體質強壯,苦役牢裡的那些人都比不上他。服勞役時,扭鐵索,推絞盤,冉阿讓抵得上四個人。他的手舉得起、背也能夠扛得動非常重大的東西。有時他可以代替一個千斤頂,千斤頂在從前叫做「驕子」,巴黎菜市場附近的那條驕子山街,我們附帶說一句,便是以此得名的。他的夥伴們替他起了個渾名,叫冉千斤。一次,土倫市政廳正修理陽台,陽台下面有許多彼惹雕的人形柱,美麗可喜,其中一根脫了榫,幾乎倒下來。當時冉阿讓正在那裡,他居然用肩頭撐住了那根柱子等著其餘的工人來修理。

  他身體的輕捷比他的力氣更可觀。有些囚徒終年夢想潛逃,於是他們把巧和力結合起來,形成一種真正的科學。那些無時不羨慕飛蟲飛鳥的囚徒,每日都練習一種神奇的巧技。冉阿讓的特長便是能直登陡壁,在不易發現的凸處找出著力的地方。他在牆角裡把肘彎和腳跟靠緊石塊上的不平處,便能利用背部和腿彎的伸張力,妖魔似的升到四樓。有時,他還用那種方法直上監獄的房頂。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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