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步行終日近黃昏5
不久,他又立起來,往前走。他出了城,希望能在田野中找到一棵樹或是一個乾草堆,可以靠一下。
他那樣走了一段時間,老低著頭。直到他感到自己已和那些人家離得遠了,他才抬起眼睛,四面張望。他已到了田野中,在他前面,有一片矮丘,丘上覆著齊地割了的麥茬,那矮丘在收穫之後就像推光了的頭一樣。
天邊已全黑了,那不僅是夜間的黑暗,彷彿還有極低的雲層,壓在那一片矮丘上面,繼又漸漸浮起,滿佈天空。但是,由於月亮正待上來,穹蒼中也還留著一點暮色的餘輝,浮雲朵朵,在天空構成了一種乳白的圓頂,一線微光從那頂上反照下來。
因此地面反比天空顯得稍亮一些,那是一種特別陰森的景色,那片矮丘的輪廓,荒涼枯瘦,被黑暗的天邊襯托得模糊難辨,色如死灰。所有這一切都是醜惡、卑陋、黯淡、無意義的。在那片田野中和矮丘上,空無所有,只見一棵不成形的樹,在和這個流浪人相距幾步的地方,蜷曲著它的枝幹,搖曳不定。
顯然,這個人在智慧方面和精神方面都談不上有那些細膩的習氣,因而對事物的神秘現象也就無動於衷;可是當時,在那樣的天空中,那樣的矮丘上,那樣的原野裡,那樣的樹杪頭,卻有一種驚心動魄的淒涼意味,因此他在凝神佇立一陣以後,也就猛然折回頭走了。有些人的本能常使他們感到自然界是含有惡意的。
他順著原路回去。迪涅的城門都已關上了。迪涅城在宗教戰爭1中受過圍攻,直到一八一五年,它周圍還有那種加建了方形碉樓的舊城牆,日後才被拆毀。他便經過那樣一個缺口回到城裡。
1指十六世紀中葉法國新舊兩派宗教進行的戰爭。
當時應已是晚上八點鐘了,因為他不認識街道,他只得信步走去。他這樣走到了省長公署,過後又到了教士培養所。在經過天主堂廣場時,他狠狠地對著天主堂揚起了拳頭。
在那廣場角上有個印刷局。從前拿破侖在厄爾巴島上親自口授,繼又帶回大陸的詔書及《羽林軍告軍人書》便是在這個印刷局裡第一次排印的。
他已經困憊不堪,也不再希望什麼,便走到那印刷局門前的石凳上躺下來。
恰巧有個老婦人從那天主堂裡出來,她看見這個人躺在黑暗裡,便說:
「您在這兒幹什麼,朋友?」
他氣沖沖地、粗暴地回答說:「您瞧見的,老太婆,我在睡覺。」
那老太婆,確也當得起這個稱呼,她是R侯爵夫人。
「睡在這石凳上嗎?」她又問。
「我已經睡了十九年的木板褥子,」那人說,「今天要來睡睡石板褥子了。」
「您當過兵嗎?」
「是呀,老太婆。當過兵。」
「您為什麼不到客棧裡去?」
「因為我沒有錢。」
「唉!」R夫人說,「我荷包裡也只有四個蘇。」
「給我就是。」
那人拿了那四個蘇。R夫人繼續說:「這一點錢,不夠您住客棧。不過您去試過沒有?您總不能就這樣過夜呀。您一定又餓又冷。也許會有人做好事,讓您住一宵。」
「所有的門我都敲過了。」
「怎樣呢?」
「沒有一個地方不把我攆走。」
「老太婆」推著那人的胳膊,把廣場對面主教院旁邊的一所矮房子指給他看。
「所有的門,」她又說,「您都敲過了?」
「敲過了。」
「敲過那扇沒有呢?」
「沒有。」
「去敲那扇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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