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雨堂主:京戲門外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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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2019年03月23日訊】

京戲在大陸被追捧為高雅藝術,始於上世記對京戲極力挽救的90年代,而非京戲的鼎盛期。其後不久京戲進而又被尊稱為「國粹」。那段期間政府對京戲的高調支持,只要看「振興京劇」這一口號的橫空出台,就可稍知一二。可惜因「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文化斷層,青年學生普遍拒絕傳統京戲,唯江青經營的紅色樣板戲,卻為普羅大眾所接受。文革中,《紅燈記》裡那段「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豈止家喻戶曉,廣場上、馬路旁、校園內,到處是高音喇叭反覆播放,就連智障兒童也早已耳熟能詳。

這是一個有趣的現象,晚清「同光十三絕」後,直至梅蘭芳、楊小樓、余叔岩共同將京戲推向鼎盛期,沒人將京戲視為「高雅藝術」。當京戲早已江河日下、氣息奄奄的時候,卻成了「高雅藝術」、成了「國粹」。晚清戲曲分雅部與花部,京戲歸花部,屬「下里巴人」;崑曲作為文人遊戲,屬雅部,可歸入「陽春白雪」。崑曲的發展,與徽商的支助分不開。楊州等地的畫家也獲徽商支助,低層平民受文化限制,只能聽通俗的京戲。人大學者張鳴談到,晚清時慈禧太后識字有限,與前代的乾隆不同。乾隆雖附庸風雅,喜好到處題字作詩,致使「乾隆體」泛濫朝野。所謂「乾隆體」雖並不高明,但乾隆聽崑曲無障礙。

慈禧僅靠翁同龢為之掃盲識字,內容限於古代帝後賢德一類的文字。慈禧批奏摺,也是錯別字居多,所以慈禧難以欣賞崑曲,只能偏愛「下里巴人」的京戲。現今京戲一躍成為「高雅藝術」,慈禧地下有靈肯定開心,因為她愛觀賞的京戲,原來也是「高雅藝術」。

京戲之所以被追捧為「高雅藝術」或「國粹」,與一個文化斷層有關。文革結束後的第二年,大學開始恢復招生考試。此後直至1988年左右,這幾年的時間,雖不能與民國前期的大學教育相提並論,但可能要算1952年以來大學教育的黃金時期。其中最顯著標誌是社會學終於重新回歸大學課堂,哲學已不再是辨證唯物主義的別稱,經濟學也漸漸與斯大林欽定的《政治經濟學》分道揚鑣。更重要的是大學的讀書氛圍與自由討論的風氣,不僅勝過文革前期的大學,更令現今大學望塵莫及。耐人尋味的是,這段時間的大學生,卻公開明言「看不懂京戲」,唯革命樣板戲容易接受。

這是一種審美錯亂,大概與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相似。這一代學生在童年、少年時代,所接受的是階級鬥爭教育,不明白傳統京戲與樣板戲無法一概而論——前者純是一種民族文化的娛樂形式,後者則是一種意識形態暴力的強制推行;前者是徽班進京後自生自發地形成,後者靠文革旗手江青帶一幫人反覆經營而成;前者與階級鬥爭無絲毫關係;後者的全部目的是為階級鬥爭服務。為實現這一目的,樣板戲必須強調「三突出」——一是突出戲中的正面人物,二是突出正面人物中的英雄人物,三是突出英雄人物中的主要英雄人物。所以從樣板戲裡看到的,全是李玉和、楊子榮之類不食人間煙火、階級性淹沒人性的「高大全」式人物。如果說京戲可歸為一種藝術門類的話,樣板戲其實是對京戲的沾污與謀殺。

上世記80年代以來,大學生普遍難以接受傳統京戲,正是樣板戲對傳統京戲滅殺的結果。大學生容易接受樣板戲,並不意味著樣板戲的成功。上世記80年代的大學生,他們在少年時代整天被灌輸的是鬥爭哲學——「與人奮鬥,其樂無窮」。一個民族的全部文化娛樂就靠8個樣板戲維繫,這是一段慘痛的歷史。少年時期被灌輸的文化垃圾,使人難以覺察其中的醜陋。由於浸淫著樣板戲的時段伴隨著青春期的成長,成年後反而覺得樣板戲還不錯。於是這一代人每聽到樣板戲的熟悉唱段,潛意識裡就會與青春期的美妙氣息聯在一起。

這就是江青對上世記30年代藝術家的迫害雖令人髮指,而她一手經營的樣板戲,至今還有人懷念的原因。

京戲雖經多年的「振興」,但未見成效。京戲的市場需求無法與上世記三、四十年代相比,僅流派唱腔有了繼承人,此外最醒目的成果,也就是10餘年前電視台策劃的京戲票友大賽。那些學了幾段唱腔的參賽票友,面對記者的採訪,立即顯得無比感慨與激動。尤其是學青衣的男旦,開口就是「我們的『國粹』真是博大精深!……」,至於如何博大?又是何等精深?卻沒有下文了。

我對京戲原無成見,至今仍偶爾藉助手機聽孟小冬、馬連良等名家的唱段。上世記50年代,我是剛背書包的小學生,每每放學後駐足街頭聽京劇藝人賣唱,這比隨父母進劇院看戲更自由。如《甘露寺》中「勸千歲『殺』字休出口」、《吊金龜》中「叫張義,我的兒啦」等唱段,正是那時從街頭最早聽知。京戲之所以能吸引不才如我輩,一是因其中有戲——故事性。年少的我從香菸牌子與連環畫中粗知諸葛亮及關、張、趙的故事、楊家將等故事,有助我對傳統戲的劇情稍知一二;二是唱腔音樂。京戲唱腔音樂——西皮與二黃,原是來自民間生活。我不熟悉地方民歌,僅根據湖北與安徽的方言音韻判別,前者以高亢昂揚、剛勁挺拔的色彩進入漢劇,後形成西皮;後者的節奏平穩、舒緩溫和,成徽調的基本旋律,是二黃的源頭。余叔岩的先人余三勝即來自湖北,而有「伶聖」之譽的程長庚則來自安徽。徽班進京後,京戲漸漸走紅大江南北,不是靠京戲的文學品質,而是靠源自民間音樂的西皮、二黃。尤值一提的是,聽京戲曲牌中的《夜深沉》,那旋律之出神入化,足以令人陶醉欲仙——聽者仿佛於夜深人靜時分,置身清末民初京城的胡同,當板鼓響時,竟疑是深巷傳來的敲更聲——我驚歎的是,一把京胡藉助高亢明亮的高聲琴音,居然傳達出夜之無聲與深沉,簡直有如神助。在我看,即便與羅伯特、舒曼的標題音樂小品相比,《夜深沉》也毫不遜色。皮黃聲腔與阿炳的《二泉映月》、王洛賓《在那遙遠地方》等名曲,都是源自不同地域民間音樂中極珍貴的寶藏。如果沒有來自地方聲腔音樂的支撐,奉為「國粹」的京戲又將何以存活?

話雖如此,京戲唱腔音樂畢竟旋律變化受限制。京戲唱腔大致由西皮、二黃,配以39種不同板式形成變化。如一板一眼的原板、二六;一板三眼的慢板、快三眼;有板無眼的流水、垛板,以及散板、搖板等。反西皮、反二黃則用得很少,《白蛇傳;祭塔》一折中,用了大段反二黃。這與西洋歌劇音樂的開放性與原創性相比,其局限顯而易見。舊時京城出入會館與戲園的老戲迷,純粹是為「聽戲」而非「觀戲」,聽的也就是皮黃聲腔。

我在年少時,每聽到上海街頭藝人的京胡響起,就會興奮。生、旦、淨、丑的行當分類,其實不是京戲的知識產權,元人雜劇中早已行當分明。

至於把京戲中的男旦,說成是本國文化博大精深的體現,就荒唐了。這等於把花柳病說成自己的光輝歷史,又等於阿Q被人打後,轉身便是一句「兒子打老子」,以贏取精神的勝利一樣。男旦延續至今的存在,實是中國病態社會的活化石。舊時北京的紅燈區——八大胡同,初形成於明代,但滿清滅明後,對官員嫖娼從嚴治理、懲罰極重。不過清代官員也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既然朝廷禁止嫖娼,但沒禁止玩弄男色,也無法阻止官場變態的性交易,這等於刺激了官員對同性的性需求。即便在最醜陋的性市場上,只要有需求,必會創造供給。於是出賣色相的年輕男子應運而生。這種男色被稱為「相公」,市井上俗稱「鴨」。有趣的是,「鴨」這一專用詞,至今又被重新沿用。近年上海名揚四海的「白馬會所」,就是專由年輕的「鴨」,向高官富豪的太太們提供性服務的溫柔鄉。

清代相公集中在北京八大胡同,官員來此尋樂被稱作「逛相公堂子」。作家肖復興在《八大胡同捌章》一書中談到,四大徽班進京後,多數名角兒,包括被現今京戲演員視為祖師爺的同光十三絕,也多聚居在八大胡同。其中男旦靠自己在戲樓上美豔的扮相,令坐在台下聽戲的官員們心動神往,結果是男旦順理成章地成了「相公」的基本來源。由此,官員們「逛相公堂子」與「捧角兒」有了可意會的關聯,民間乾脆稱「玩鴨子」。是故,肖復興認為八大胡同趨於興盛,不是靠妓女,而得益於「相公」——男旦。到了光緒中後期,男旦在八大胡同領先的市場地位,才被妓女取而代之。如此醜陋不堪的家底,轉眼竟成了博大精深的傳統文化。這樣由無知而生出莫名其妙的自豪,真讓阿Q也自嘆弗如了。

王國維先生創設「戲曲」一詞,由此與「戲劇」得以區分。中國傳統文化的主流形態,唐以詩稱箸,到了宋則是詞的天下,元代靠曲延續,明清出現話本小說,如同祖孫四代排序。元代先有「曲」,單純唱「曲」效果受限,添加了故事就成了「戲」,元人雜劇也隨之逐漸生成。這種由「曲」而「戲」的演變路徑,在徽班進京後的京戲史上再度複製。這也可解釋清末民國初期的戲迷們,何以總是「聽戲」而非「觀戲」。京戲的曲,是音樂成就不俗的皮黃聲腔,而非靠文學成就立足的元曲可比。這就決定了京戲在文學品位方面的先天不足。縱觀傳統京戲,原創劇本極少,大多靠《三國演義》、《楊家府演義》等話本小說、公案小說的局部移植改編,《玉堂春》《白蛇傳》等則取材《三言兩拍》。不僅是京戲,幾乎所有戲曲的文學品位都難以恭維。

「戲曲」與「戲劇」雖有別,但基礎都是文學。什麼是文學品位?文學的最高使命是表現人。只有將戲中人物複雜、豐滿的個性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戲才有文學品位。作家汪曾琪認為,《四進士》中宋士傑這一形象,在傳統京戲中是為數極少的成功一例。1958年《群英會》、《借東風》搬上銀幕,在我看《群英會》中「草船借箭」一段的表演堪稱經典。魯肅被孔明連哄帶騙拉上草船,先是吵著要回身上岸,拒絕飲酒作樂;悉知船已離岸朝曹營進發,於是又怒不可遏地指責孔明「臨死還拉上墊背的」,萬般無奈唯有舉懷解恨;當曹營戰鼓響起萬箭齊發時,魯肅已是嚇得抱頭顫抖。整段戲節奏清晰、程次分明、一氣呵成,人物個性飽滿鮮明。其中魯肅飾演者譚富英,念白語速稍快,卻無絲毫表演的痕跡,仿佛魯肅就是這樣地說話、這樣地生活。每看到這一段,我便聯想起米開朗琪羅對細節處理的強調(原話記不住)。不過,傳統京戲這方面的成功實在不可多得。

約20年前我讀周作人先生談京戲的文章,印象最深是周作人將古希臘悲劇作參照,用與京戲被拔高的藝術成就相比。周作人熟悉古希臘悲劇,曾有《希臘擬曲》等譯作傳世。他的結論是「京戲過於原始」。周在歷史上有污點,我贊同「人歸人,文歸文」一說,如果因一個人曾有污點,而否認他的全部貢獻與見解,那是無知。與古希臘悲劇對照,京戲的「原始」狀態清晰可見。古希臘偉大的悲劇作家有三位,共創作詩體悲劇260餘部,可惜僅32部流傳下來,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璀燦的遺產。在悲劇《俄狄浦斯王》中,俄狄浦斯王與盲眼預言家當眾展開的戲劇衝突,其巨大的張力仿佛令宇宙都受強烈震撼。俄狄浦斯王高貴、偉大的個性,在尖銳的戲劇衝突中不斷被揭示,最終俄狄浦斯王未能逃脫命運的捉弄。與《俄狄浦斯王》相比,京戲《將相和》中廉頗、藺相如之間,幾乎談不上戲劇衝突。

戲迷們對《將相和》情有獨鍾,是因為皮黃聲腔的韻味醇厚。李少春的一曲「輔趙邦,用心機,深思苦想……」,頗有餘音繞梁的魅力。除了對王權忠順之情的讚賞之外,《將相和》究竟還能給人們提供什麼值得思考的內容呢?

傳統京戲在文學品位上的「原始」,還表現在腳本的文字粗糙、結構欠合理等方面。舊時京戲藉助科班培植新秀,方法是仰仗老藝人的口傳心授,學成後全靠伶人自己的悟性加戲台上的表演實踐。在齊如山之前,鮮有人注意京戲腳本的文學品位。倒是江青經營八大樣板戲,為力求「三突出」,每部腳本都經多次反覆推敲,從整體結構到遣詞行文,無不謹小慎微。傳統京戲在文字上不僅無法與元人雜劇相比,據汪曾琪所見,甚至明顯不敵地方戲曲如川戲、湘戲。汪是沈從文先生的高足,系經典名作《受戒》的作者。1949年以來的短篇小說中,能與《受戒》比肩者,唯鍾阿城的《棋王》。汪的見地並非空穴來風,眼力也毋容置疑。傳統京戲中,許多戲因結構不合理,致使整場戲難以留住看客,只能抽取其中精采一段獻演,於是京戲有了折子戲。

京戲表演的程式化、臉譜化,同樣屬「原始」的方法,同樣有違藝術的一般原理。有趣的是,如果京戲一旦放棄程式化與臉譜化,也就不成其為京戲了。這是因為長期的扭曲已成了定勢,想改也不可能。京戲的寫意與虛擬性,也源自人類在童年時原始的遊戲。譬如用馬鞭在戲台上的舞動,表示上馬、騎馬與下馬的動作,用一漿表示船在水中的移動。試想一下唐詩中「妾發初復額,折花門前戲。郎騎竹馬來,繞床弄清梅。……」(忘了作者與標題),即可會意。原來用一枝短竹,也能虛擬地表示一匹馬。這是人們在童年時期的原始創造,京戲裡成了寫意的方法,卻無法捕捉細節的真實。約10年前我看史蒂文.斯皮爾伯格執導的影片《戰馬》(War Horse),其中馬與主人在情感上的交流、互動,頗令人動容。這在京戲《秦瓊賣馬》中,是根本不敢想的事。秦瓊除了對著馬鞭哀嘆:「店主東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淚流如麻……」,還能怎樣?《洪羊洞》一戲中,帶病的楊六郎有三段唱篇幅不小,陪站一旁的兒子楊宗寶,毫無表演可言,只能消極地充當台上看客,徒令觀眾為之難受。直至六郎唱到「宗寶兒攙為父軟榻靠枕」,宗寶才得以移動腳步。小生演員若長期飾演宗寶,真擔心會得抑鬱症。這樣的「原始」,當然是京戲由「曲」而「戲」留下的痕跡。

順帶一筆:對京戲的指手劃腳,並不意味著我對京戲的厭棄。相反,經典的老生唱段,對我而言依然韻味雋永、難以忘懷。閒來無事,斗室內偶爾也會忍不住哼一段「白虎大堂奉了命」,或「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古希臘悲劇與傳統京戲,演出場所也完全不同。前者是開放式露天劇場,遠看如同碩大的面盆,能容納3萬餘觀眾,對所有貴族與自由平民開放;後者是空間極有限的戲樓,明清時僅皇家園林與少數貴族私家園林擁有,演員可迴旋面積不足20平方米,文武場面也全擠在戲樓上,觀賞者在戲樓之外端坐,這大概也可算是「間離效果」吧!再往後,晚清許多會館也有了戲樓。乾隆時期紫禁城內的戲樓上下分三層,以便讓天上、人間、地下的生靈同時歌頌乾隆。可見希臘劇場與戲樓的巨大差異,是由文明程度的差距決定的。與開放的露天劇場相比,戲樓同樣是原始的。難怪學者陳嘉映感嘆:「與希臘人相比,現代人一望可知和殘廢差不多」。戲園大約是辛亥革命前後出現的,再往後才稱劇院,似乎也是西學東漸的結果。

上海的天蟾舞台、中國大戲院等京戲著名演出場所,在上世記30、40年代曾留下梅蘭芳、程硯秋、孟小冬、譚富英、馬連良、李少春、金少山、張君秋等大批名震海內的伶人們出神入化的獻藝記錄。當年的繁華早成過眼雲煙,如今只能從文人墨客們筆下的篇言只語中搜尋殘夢。當一個時代遠遠逝去後,人們聽到的已是廣場舞大媽們的紅歌遠揚。這也許提醒剩餘的京戲遺老們:那個「振興京劇」的口號也已漸行漸遠了。

責任編輯:任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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