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河邊的小兄弟(七) 

宋唯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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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來了,早上才拉開門閂,霧氣涼浸浸地漫進屋來。太陽一照,就散了。天變得高了,藍了,棉花般的雲朵飄著。秋天的到來令孩子們的心頭充滿了神奇的恬靜。台上的女人們卻變得幽怨起來,見了面就喋喋不休地相互打聽:「你家的男人甚麼時候回來過年?」其實,年不就是守在臘月的盡頭嗎?能甚麼時候回來呢?問的真叫沒道理!

媽媽夜晚的小把戲也越來越多了,有一回,媽媽說:「霄霄和喬喬,你們兩個來哭我吧!」

媽媽給他們假設道:「你們都看過台上人家裏,小輩給死了的老人弔孝的。你們倆這時候只當媽媽死了。哭一場給我聽聽,趁我耳朵還聽得到。」

霄霄和喬喬就嘻嘻哈哈笑起來,霄霄說:「我哭不好,喬喬你哭不哭得好?」

喬喬搖頭說:「我也哭不好。我最不好哭!」

他們催促媽媽:「你先哭,你哭個樣子給我們看一看。」

媽媽就先給他們示範,她兀自望著黑暗裡靜默了一回,起腔唱了起來:「我的娘啊—-!我親親的娘!你把你苦命的兒丟在陽世上,眼睛一閉啊—–我的娘!我是你陽世為人養下的親骨肉,你何忍拋下我呀娘,你睜開眼睛再看看我啊,你苦命的兒呵再往娘家路上走,推開門來—-哪裏再見到我的娘?堂屋裡看不見我娘待賓客,廂房裡看不見我娘炊夜飯,池淵畔尋不見我娘漿衣衫?世上沒了你呵,又有誰再來聽兒的滿腹辛酸?娘啊娘,早知而今分手這般痛,我又何苦到世上和你結這場緣分……」

媽媽的嗓子是很好的,悠悠地腔勻氣清,婉轉起伏。霄霄和喬喬兩個,起初還在笑,擠眉弄眼的。這會兒各自拿被子蒙上了頭,眼睛裡的淚大顆大顆地淌著。他們的小胸脯在被子下急促地一起一伏,鼻子悶悶地吸著棉絮,哭得氣都透不過來了。媽媽唱到了娘親的棺木即將入土了:「我的苦娘唉,你睜開眼來看一看,你這是往何方走呵何方行?黃泉路上無客棧,奈何橋上我的娘親啊,你一個人,要慢慢地走呵慢慢地行……..」淚水打濕了她的頭髮和枕頭。這母子三人,各懷著一腔對自己母親的愛,在這月夜裡,哭得傷透了肺腑。

郵遞員送來了爸爸的回信。爸爸的信厚厚的,寫了十幾頁信紙,每一頁的字都寫得滿滿的。信上首先說,他是一定會回家過年的。到臘月裡,工廠裡一算清了工錢,他就連夜往家趕。其次,爸爸報告了一個好消息,朋友折價賣給了他一輛摩托車,有七成新,因為這裡的工人都有一輛摩托車,不做工的時候,就騎出去載客,叫做「拉單車」,廣州到處都是人,旮旯裡都住著撿垃圾的人,不愁沒有人坐車。載一個客,最低賺三塊錢。只要有力氣,白天黑夜都有生意做。讀到這裡,小哥倆的腦子裡滿是浮想,城市高樓大廈下的水泥路上,有爸爸在騎摩托車,他的頭上帶著頭盔,身後載著陌生的人,像風一樣呼嘯著在城市裡穿行。爸爸詳細地寫道,這樣一天起碼可多賺三十塊錢,只是沒有運營許可證,廣州市內專門有人抓他們這些非法運營的單車,抓住了就沒收車子,還要罰款,有的工友被打斷了腿。所以,跑起來格外的提心吊膽,白天最怕了,夜晚還好一點。但是,爸爸信上說了,他自己會小心的。一定騎著摩托車回來過年,天天載著霄霄和喬喬,到處玩。無論去哪兒,一會兒就騎到了。他在廣州的時候基本不睡覺,能掙一個是一個。把覺都攢回家來。

起初,媽媽還沉浸地聽霄霄讀信。待聽到爸爸買了摩托車,她就發愁了。而爸爸居然還敢開著摩托車出去拉活兒,她變得憂心重重了。「一到夜裡,城市裡就全是土匪,他這麼晚了還拉單車,遇到攔路搶劫的,還不要了他的命?」她說。

兄弟倆不滿意地剔了她一眼:「爸爸是一個有武功的人。他練過氣功的。」媽媽聽了,嗤地一笑,她還不知道潘清波是個有武功的人?他不過是剛剛下學的時候,台上一幫小伙子搞來一本氣功書,天天合在一起煉功。她就是聽見說有個村裡青年人個個會氣功,和小姊妹結伴來看稀奇,而後便被潘清波看上了。媽媽臉頰上的紅暈更濃了,她低下頭,眼花繚亂地織著手裡的毛線活,口裡催著霄霄繼續念。信上開始問了,媽媽過年想要甚麼禮物,喬喬和霄霄想要甚麼禮物,慢慢地想,想好寫信來,他一定會樣樣買到的。末尾,他表揚了霄霄,說他的信寫得還不差,語句通順,字也搭得有筆有劃,就是不好看。對喬喬的希望則是,過年的時候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是不要姓一為好。

霄霄念完了信,又去老屋給祖母念了一遍。祖母聽信時和媽媽的反應差不多,爸爸買摩托車的事折磨著她的心。聽完了信,老祖母從雞窩裡趕出母雞,掏了四枚雞蛋,霄霄就叫她不要煮成荷包蛋,而是用油煎一煎,蛋黃上撒點鹽—–這是他從書上看來的。吃煎蛋的時候她說:「霄霄,你爸爸過年肯定要騎摩托車回來的。」她一想到兒子,傷心事就湧到了胸口,眼裡又蓄滿了老淚。霄霄滿嘴含著油汪汪的蛋皮,趕緊看住老祖母。老祖母擤一擤鼻子,我的大孫孫,等你爸爸回來,你要給你孤苦伶仃的老祖母作證,玉娥那個惡婆娘,她是怎麼虐待我的。一年到頭看都不朝我看一眼啊。我的孫孫是個良心清明的人,等她老了你就這麼對待她。等哪天你可憐的老祖母死了,你也要切記在心啊!

夜裡打過幾場白霜,菜園裡的甘蔗就甜了,剝開青色的皮,咬一口,還沒有嚼,清甜的汁水就盈滿了口。清晨的霧將天地之間籠罩得嚴嚴實實。孩子們去上學的時候,只見濃霧上頭依稀有一團紅熔熔的圓暈,知道是個太陽。他們還在霧裡遇見了賣月亮糕的,就是夏天賣冰棒的那個少年,老氣橫秋地衝他們喊道:「學生伢兒,買月亮糕吃吧,吃了讀書乖!」

這一天,本是高高興興地去上學。可是,不幸的喬喬卻挨了打。他的漢語拼音作業,好幾個字母都寫倒了,撇向左拐的他向右拐了,開口向上的他向下了。碧老鼠很是暴躁,他一邊檢查孩子們的作業本,一邊拿教鞭在課桌上拍得辟啪生風,很多孩子的作業本裡還夾著黃昏時吃下的細甘蔗蔑,碧老鼠火冒三丈,他決定,寫錯一個字,打手板心十下。孩子們一個個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走到講台上去領板子,小手被牢牢地攥住,老師的教鞭舉得高高的,狠狠地落下來。還不到五下,挨打的孩子就跳著腳,使勁地往外掙自己的手。輪到喬喬時,他居然要挨四十手板!碧老鼠打得性起,饒有興致地打一下,數一下。喬喬咬著嘴唇,逐漸地疼得雙腳打顫,站都站不穩了,兩條腿踮過來踮過去的。教室的窗外滿滿地圍著下課的孩子,看著喬喬挨打。念珠兒的腦瓜埋到課桌底下,耳朵聽著那教鞭一下一下地在皮肉上脆響,眼淚骨碌碌地流淌,她聽得心都揪到胸口了。

這時候,霄霄也聽到了弟弟挨打的消息,飛快地跑到一年級的門口,看了一眼,本來按捺著,他搓著自己生疼生疼的手心,一下衝進教室,一把攥住老師的教鞭,央求道:「請您不要再打我的弟弟了。」

碧老鼠愣了一下,氣得紅臉怒目,奪回鞭子,對著霄霄劈頭就是一記,小狗日的,你敢奪老子的教鞭?你不想活了?

霄霄渾身發抖,眼睛可憐巴巴地看著老師,乞求地大聲說:「反正您不能再打我弟弟。你把他的手都打變形了。」

碧老鼠扔下教鞭,揚起兩隻瓜瓢般的巴掌,劈頭蓋臉朝著兄弟二人的腦瓜和臉蛋打下來。哥倆便一動也不敢動地挨打,碧老鼠甩甩手,吼著叫他們跪下來。直到霄霄的班主任趕來,碧老鼠才收斂了凶形。四年級的班主任覺得碧老鼠敢超越權限,打自己的學生,很是生氣。便呵斥霄霄道:「哪個叫你從四年級跑到這裡來的?活該挨冤枉打。」碧老鼠訕訕地坐在講台上。霄霄從地上起身,把弟弟也拉了起來,給他拍拍褲頭膝蓋上的灰,便被自己的老師拉著走了。喬喬一隻小手握著另一隻小手,眼淚汪汪地回到了座位上。他的兩隻手腫得像發麵糕,拿不了筷子扶不了碗,洗臉洗腳還要媽媽擰乾毛巾。媽媽心疼得每天都會掉淚,又不敢去學校理論。因為,孩子認字讀書,挨一頓手板,是再平常不過了的。

過了幾天,喬喬的手慢慢好了,可對上學卻一點兒興頭也沒了。他每天無精打采地跟在哥哥身後,一副沒睡醒的表情。看來,眾目睽睽之下挨了四十記板子,並且導致哥哥也挨打的這件事,成了孩子心上一道深刻的傷口。他每每想起來,便暗暗地給碧老鼠允下死期:「等著吧,死老鼠,等我的爸爸,騎著摩托車回來,他會好好一頓揍死你的。#

責任編輯: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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