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歲月拾零——小狗太君

作者:鄭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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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八年深秋﹐中國大地正在經歷著一場空前的文革浩劫。在「上山下鄉」運動的瘋狂浪潮中,千千萬萬的中學生被迫停學﹐下鄉當了農民。我也和十幾個同學一起,背起行裝,告別了父母﹐告別了校園﹐告別了城市﹐來到中國東北松花江平原上的一個村莊插隊落戶。當時﹐這種由知青組成的家庭被稱作「集體戶」。

小絨球

一日晚飯後﹐一位同學從老鄉家抱來一隻小狗。小狗全身長著厚厚的黑白相間的絨毛﹐尾巴是黑色的﹐茸茸的﹐活像一個黑色的小絨球貼在一個大絨球上﹐兩隻黑亮的眼睛驚奇地望著四周﹐顯得有些緊張。大家輪流抱牠﹑逗牠﹐牠很快就不怕了﹐在炕上跑來跑去地追逐著我們扔過去的鋼筆﹑紙片﹑手套﹐小尾巴翹得高高的﹐像個茸茸球在炕上滾著。牠還跑不穩﹐跑著跑著﹐就會摔得四腳朝天。這個小生命的到來﹐使我們矮小陰暗的茅草屋裡充滿了歡聲笑語。為了給牠命名﹐大家七嘴八舌吵到很晚都沒吵出個結果。

第二天清晨﹐當我們去上工的時候﹐小狗還在炕角呼呼大睡。家裡只剩下一位當日值班做飯的男生。這位仁兄長得矮矮胖胖﹐圓頭圓腦﹐鼻粱上架著的眼鏡鏡片也是圓圓的﹐活脫脫像一部電影中的日本兵小隊長﹐人送雅號「太君」。誰也沒想到﹐這太君長得憨態可鞠﹐卻是心狠手毒。

那天傍晚一下工﹐我們連跑帶顛地往回趕﹐都想搶先抱一抱那個可愛的茸茸球。可一進屋﹐大家都驚呆了﹕小狗瑟縮在炕上﹐顫栗著﹐嘴裡發出微弱的吱吱的呻吟﹐屁股上包著紗布﹐滲著血﹐看上去已經奄奄一息了。

「是誰把小狗尾巴砍掉的﹖﹗」一聲怒吼﹐大家才弄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十幾個人呼啦一下把太君圍在中間﹐一位脾氣暴躁的男生已經高高舉起了炒菜的鐵勺。

「……聽﹑聽老鄉說﹐小﹑小狗砍掉尾巴﹐長大才會看門。……我﹑我就拿菜刀砍了。」太君嚇得一邊向後躲閃﹐一邊漲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嘟囔著﹐鏡片後的小眼睛左右游動著﹐準備躲避隨時可能落下的鐵勺﹑老拳。

「血債要用血來還﹗」隨著又一聲怒吼﹐雨點般的拳頭已經落在正準備抱頭鼠竄的太君身上。

看到怒不可遏的同學們大有要太君償命的架式﹐戶長老李只好出來勸解。經過協商﹐達成一致協議﹕從此小狗命名「太君」﹐讓兇手與小狗同名﹐以示懲罰。後來﹐這一命名著實經常讓此君難堪。每每有人在院中呼喚「太君﹗太君﹗」就常會見到門開處﹐一個架著眼鏡的圓腦袋探出來﹐一見是在喚狗﹐又悻悻地縮回去。

處置完兇手﹐我們顧不上吃飯﹐忙著為小太君洗傷口﹑上藥﹐用棉衣在熱炕頭上圍了一個小圈﹐將小太君安放在綿圈內﹐以免牠受凍。我把從家裡帶來的奶粉拿出來﹐每天喂給牠吃。這個可憐的小生命﹐來到世上僅幾個星期﹐就無辜地受此酷刑﹐從此牠再也不能搖晃牠那美麗的毛茸茸的尾巴了。

小明星

在我們的精心養護下﹐小太君的傷慢慢好了。冬去春來﹐小太君漸漸長大﹐出落成一隻漂亮的小花狗,一身絨毛變成了閃亮的皮毛,黑的地方墨黑油亮﹐白的地方潔白如雪﹐像是畫在黑緞子上的白花。牠出奇的淘氣﹑聰明﹑活潑﹐整天蹦啊﹐跳啊﹐跑啊﹐從來沒有老老實實走路的時候。

每天﹐牠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歡迎我們收工回來。牠會遠遠地迎出來﹐又蹦又跳。有時還會在地上打個滾﹐然後就逐個地蹭褲角﹐再把兩隻前爪搭在我們身上﹐舔我們的手﹐喉嚨裡發出呼嚕呼嚕歡快的響聲。

晚飯後﹐是牠的表演時間。牠會按照我們的口令表演許多節目。最有趣的是跳舞。牠可以直立起身體﹐兩隻前爪抱在胸前﹐在大家的歡笑喝彩中一邊點頭一邊扭著沒有尾巴的屁股轉著圈。小太君不僅成了我們集體戶的中心「人物」﹐而且也是村裡小有名氣的小明星﹐凡是到集體戶的客人﹐都少不了要看牠的表演。

小太君雖然還沒有完全長大﹐但已經會為我們看門護院了。我們養了十來隻雞和兩隻豬﹐牠是這些動物的首領﹐看管著牠們不准跑出院子。如果非本院的雞﹑鴨﹑豬跑進來偷食﹐牠會毫不留情地將牠們趕出去。牠還會抓老鼠﹐甚至落地的麻雀牠也能扑住。

集體戶有十八個人,他跟每個人都很友好,還能分辨出每個人的衣服或鞋子。有時誰下工回來在院子裡洗腳﹐忘記拿乾淨鞋出來﹐只要喊一聲﹕「小太君﹐把我的鞋拿來﹗」牠就會跑進屋子﹐準確無誤地把鞋叼出來。

更絕的是﹐牠能辨認誰是知青﹐誰是老鄉。外村的知青來我們集體戶﹐即使是第一次來﹐牠也像對熟人一樣﹐不聲不響﹐有時還跑過去﹐在客人褲角上蹭兩下﹐表示歡迎。可是對老鄉﹐別說進院子﹐就是在外邊經過﹐小太君也要追著狂吠一陣。有一次﹐一位當地青年非要試試小太君的眼力。他從知青這裡借了一套衣服﹐穿上以後大搖大擺進院來﹐小太君猛撲上去﹐又叫又咬﹐真不知牠是根據什麼辨認出來的,顯然不是根據穿著。

青紗帳

天氣漸漸熱了﹐高粱玉米拔地而起﹐長到兩米多高,構成了北方農村特有的青紗帳。大片大片的青紗帳連成了綠色的海洋﹐一個個村莊就像點綴在海洋中的小島。在青紗帳中穿行﹐四週靜悄悄的﹐只有玉米高粱輕微的「啪啪」的拔節聲﹐似乎空氣都凝固了﹐有一種與世隔絕的感覺。偶爾一隻小鳥掠過﹐或是一陣風吹過﹐才會在青紗帳中掀起一陣嘩嘩的響動。

通常﹐女知青是不敢單獨在青紗帳中走的。自從有了小太君﹐牠就成了我們的衛兵。我們到鎮上買東西或到公社辦事﹐都少不了帶著牠。每到這時﹐牠就會顯得很興奮﹐精神抖擻﹐一路撒著歡。有時會一下子衝出去幾十米﹐再坐下來等我們。有時又突然消失在青紗帳裡﹐不一會就得意洋洋地叼著一隻老鼠出來。有了牠的陪伴﹐靜謐的青紗帳裡不再那麼恐怖﹐五公里的路程也顯得沒那麼長了。

小太君最不喜歡有人回城探家﹐牠的依依不捨總是把人弄得心裡一陣陣發酸。有一次﹐我和一位同學要回家幾日。早晨﹐我們開始收拾東西。小太君明白我們要做什麼﹐牠寸步不離﹐可憐兮兮地圍著我們轉。出門的時候﹐我們告訴牠今天不能帶牠﹐讓牠好好呆在家裡。可是走出門不遠﹐就發現牠還是跟了出來。牠知道我們發現牠了﹐就站住不動﹐默默地望著我們。我們往前走﹐牠也往前走﹐還和我們保持著一段距離﹐不時停下來偷眼看看我們﹐怕被趕。我只好走過去蹲下來﹐輕輕撫摸著牠﹐跟牠講我們要坐火車﹐去很遠的地方,讓牠回家。可牠不僅不走﹐還伸出舌頭舔我的臉。無奈﹐我們只好繼續往前走﹐不再趕牠了。牠跟著我們﹐垂頭喪氣﹐無精打采﹐全無了往日的活潑快樂。

要上火車時﹐牠一動不動地站在站台上﹐兩眼淚汪汪地看著我們。火車徐徐啟動了﹐我們在車窗上拼命向牠揮手﹐示意牠趕快回家。突然﹐牠跟著火車狂奔起來﹐不顧一切地追趕著我們。火車越開越快﹐牠那飛奔的身影漸漸遠去﹐遠去﹐……直至在我的視野中消失。我的眼睛濕潤了。啊﹐可愛的小太君﹐我們忠實的朋友﹗

血色黃昏

那時﹐知青的生活很艱苦。口糧是生產隊發的皮糧﹐要自己加工成小米﹑高粱米﹑玉米粉﹐且數量不足,常常感到飢腸轆轆。一年中有三個月沒菜吃﹐蔥花鹽水泡小米飯是我們的家常便飯。偶爾到豆腐坊用黃荳換點豆腐﹐那就是我們的盛晏。每年只有過年和中秋節生產隊殺豬時﹐每人才能分到半斤至一斤肉。

小太君就是吃這樣的飯菜長大的。每日裡﹐儘管我們吃什麼牠就吃什麼﹐而且還常受到探家回來的同學帶來的餅乾﹑點心的款待﹐但狗畢竟是需要吃肉的﹐牠實在耐不住﹐有時會出去偷吃老鄉的雞蛋。老鄉來告狀﹐弄得我們很狼狽﹐只好把牠拴起來﹐但還是常常被牠掙脫。

一天中午﹐又有一位老鄉來告狀﹐說小太君咬了他家的小雞雛。我們只得教育牠﹐用掃把打了牠一頓。小太君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不逃也不叫﹐趴在地上任憑抽打﹐不時地抬起頭﹐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們﹐像是在告饒。教訓完小太君﹐叮囑值日做飯的同學別再叫牠跑出去﹐我們就又到地里幹活去了。

傍晚﹐夕陽沉入了地平線﹐天空被夕陽的餘輝燒得血紅。遠處的村莊裡升起了縷縷炊煙。我們披著晚霞,帶著勞作了一天的疲憊踏進了村莊。

小太君沒有像往常那樣出來迎接我們。推開院門﹐也沒見牠的身影。院子裡不同尋常的安靜讓人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環顧了一下﹐突然﹐一副慘狀映入眼帘﹐我覺得心臟停止了跳動﹐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小太君被一根麻繩勒住脖頸﹐吊在院中的一棵小樹上﹗微風拂過﹐樹枝輕輕擺動﹐小太君也在輕輕地晃動著。我沖過去抱起小太君﹐牠已經停止了呼吸﹐兩隻眼睛茫然地瞪著﹐眼角上掛著兩顆晶瑩的﹑委屈的淚珠。嘴巴微微張開﹐像是在呼喚我們﹐盼著我們來救牠。「小太君,我們來晚了,沒能救了你呀!」我把還帶著餘溫的小太君輕輕放下來﹐心如刀絞﹐淚如泉涌。

「……是生產隊決定的﹐不讓咱們養了。」戶長帶著哭腔告訴我們。

「這裡不讓養﹐可以送到別的集體戶去養啊!為什麼不和我們商量就……﹖」我說不下去了﹐奪門跑了出去。幾個女生跟在我的身後。

我們漫無目的的跑到村外,在一條小河邊坐下﹐沒人說話﹐任憑眼淚在臉上流淌。

暮色蒼茫﹐幾隻烏鴉收起了往日的聒噪﹐默默地蹲在河邊的小樹上。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最後一抹血紅色早已消失﹐夜色淹沒了村莊。「可能他們已經把小太君掩埋好了。」這樣想著﹐我們慢慢向回走去。

一進門﹐一股煮肉的氣味撲鼻而來﹐灶邊放著剝下的狗皮﹐有兩個男生已經坐在炕桌邊端著碗準備吃肉了。昏黃的煤油燈搖曳著﹐把他們的身影投到土牆上,就像兩個猙獰的吃人惡魔。

「哇﹗」幾個女生再也無法控制﹐失聲痛哭起來。「你們殺死了自己最忠實的朋友,而且還要吃掉牠?!」

哭聲把那兩個狠心的傢伙鎮住了,他們放下碗筷,灰溜溜地躲到一邊。

我們小心地把小太君的肉和皮埋在院裡的小樹下,讓小太君永遠陪伴著我們,為我們看家護院。

在艱苦﹑枯燥的插隊生活中﹐小太君猶如一個小天使﹐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的歡樂。牠對我們是那麼忠誠﹑信任、傾心竭力。牠還不到兩歲﹐就被牠為之獻出忠誠的人扼殺了。在短暫的生命裡﹐牠嚐過了人類的疼愛呵護﹐友誼溫馨﹐也嚐到了世間的冷酷無情﹐兇險狠毒。事實上﹐小太君的命運與當時我們自己的命運有什麼區別呢﹖至今我都沒有忘記牠﹐我們苦難歲月中的無聲的朋友﹗

責任編輯︰古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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