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天韻:《罪行摘要》——以真實洞穿謊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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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誰的罪行?這些摘要,有多沉重?

一頁頁犯人登記表,出現在屏幕上。那是一滴滴水珠,在悲劇的海洋裡,閃動微光。泛黃的紙張隱去,匯入幽暗的路燈。北京作家徐星,帶著這些表格,背著40斤重的器材,翻山越嶺,找尋細節的碎片。

「我覺得我們的歷史被層層的謊言覆蓋,最有力的對謊言的戳穿和顛覆,可能不都是很概念化的、理論化的批判、討論,常常是一個有力量的細節就會戳穿這些謊言。」

還原歷史的動力和熱情,催生出紀錄片《罪行摘要》。——「謹以此片獻給所有不為人所知的、無辜的文革受害者。」

十四個剪影

2010年,徐星在北京宋莊認識了畫家賈和震。這位老畫家在文革期間因「現行反革命」罪,在浙江衢州十里豐監獄農場被關押了十年。在那裡,他在一些「犯人登記表」的背面作畫。出獄時,他把畫作帶了出來,一共有22張。

當徐星看到混著油墨和畫跡的表格時,他被震動了。他對記者說:「第一眼看到這些登記表的時候,在視覺上有一種力量,儘管是一張破紙,但你還是覺得它承載的東西特別沉重。」

那些表格登記的「犯人」大部分是來自浙江的農民,他們的罪名五花八門,分別被判處7年至20年刑期。徐星感覺,這個材料很適合拍攝紀錄片,而且,有關文革中的受害群體,人們往往關注政治家、藝術家及知識分子,而在農民受到的迫害這方面,相關調查實際上是缺失的。

2011年,徐星拿著22份犯人登記表,開始了這項大工程。尋找當事人就用了一整年的時間,拍攝又占去一年多,剪輯一年多。2014年,一部135分鐘長的《罪行摘要》問世。14位農民所經歷的文革冤獄,被簡筆勾勒而出。當年的青年小伙兒,如今最年輕者也已近古稀。對於「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過去,他們有的表現出無奈和麻木,有的則高聲控訴「革命」的荒唐。

翁志渝、程德華和胡俊錄三位村民過去都是「黑五類」,他們經常互相幫忙,組成了一個生活互助小組,卻被人告發。據翁志渝回憶,1968年6月的一天,他忽然被扣住關了一夜,第二天被押到批鬥會,發現胡俊錄、程德華也在被斗之列。後來,他們又被送進新安江看守所,分別關押審問。

在看守所,審訊員一直向翁志渝追問他們的組織名稱、綱領等。翁志渝說:沒有。審訊員就用槍敲他的腦袋。他意識到,不說就得死。於是,他苦思後編出了「啟蒙」二字。結果這一來,他們的小組就成為事實。程德華、胡俊錄等人作為「同案犯」一同入獄,罪名是「參加啟蒙領導核心小組,妄圖顛覆無產階級專政」。程德華在紀錄片中說:「反正我們就是個模特,為了文化大革命的需要,人為的給我們組織、炮製了這麼一個事件。」

翁志渝(左)和程德華(右)因為莫須有的“啟蒙領導核心小組”的罪名被判刑入獄。(視頻截圖)
翁志渝(左)和程德華(右)因為莫須有的“啟蒙領導核心小組”的罪名被判刑入獄。(視頻截圖)

周明夫曾經是生產隊的會計,他有兩項罪名:「偷聽敵台,用氣槍污衊毛主席寶像」,被判刑10年。當時,周明夫在會計室裡拿著生鏽的氣槍玩耍,不小心對準了毛主席像。而「收聽敵台」,是因為他從小收音機裡偶然聽到了信號更強的蘇聯廣播。周明夫被捕後,他的妻子不離不棄,等了他10年。在紀錄片裡,周明夫一邊幹活,一邊說:「『文革』時,人性都是沒有心的,誰壓倒誰,就上去墊一腳自己就高一點。」

徐星在浙江拍攝《罪行摘要》,圖中受訪者為周明夫和他的老伴。周明夫因“偷聽敵臺,用氣槍污蔑毛主席寶像”罪被判刑10年。(視頻截圖)
徐星在浙江拍攝《罪行摘要》,圖中受訪者為周明夫和他的老伴。周明夫因“偷聽敵臺,用氣槍污蔑毛主席寶像”罪被判刑10年。(視頻截圖)

另一位「犯人」徐興林被朋友告發,他因此得到的罪名是:「參加903反革命集團,製造政治謠言,參與策劃反革命暴動組織,對黨對社會主義制度不滿」。徐興林被釋放後,幾十年來一直不敢交朋友,而且二十多年都不去縣城。當年的遭遇讓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徐興林說:「政治這個東西我後來想想是很麻煩的,就憑嘴巴說說,但是我也沒辦法,拿不出證據來證明我自己不是這樣的,你沒有辦法的,他說你是就是,你沒有辦法的。」老人家還淡淡地比劃了挨打的情形:「兩個手指頭用牛筋綁好,手指頭中間扎針,是這樣的,一個個扎進去。」徐星問他:扎了多少根?他擺擺手:那是過去的事情,算了。

沒有補償

1979年以後,中共對「文革」進行所謂的「平反」和「落實政策」,一些受迫害的官員、知識分子、工人等得到了一點經濟補償。但是,農民卻基本上被忽視了。據報道,徐星採訪的那些在文革中無辜被關押的農民,沒有獲得過一分錢的賠償。

據老人們回憶,他們在出獄後曾經向政府要求賠償,但是政府把責任歸到「四人幫」,說是國民經濟被搞到崩潰的邊緣,「如果都要平反賠償,就是把上海賣了也不夠啊。等國家富強起來再說吧。」於是,他們順從的等待著。

農民們用《國家賠償法》上告,但得到的答覆是:該法只適用於1995年1月1日以後的問題,法律的原則是不溯及既往。胡俊錄和程德華曾經向浙江省建德市人民法院申請賠償,但只收到表示回絕的一紙空文。

程德華說:「我現在不是要賠償,但我十年在監獄裡每天工作12個小時,農忙時工作16個小時,工錢總要給我,哪怕一天算一塊錢,扣去吃飯,得給我工錢吶!」

朱碎豐因「污衊偉大領袖毛主席,吹捧劉少奇」被判了10年,實際被關了12年。徐星拍攝時,他依靠蹬三輪車為生。他說在監獄裡,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受到了極大折磨,名譽也受到損失。在鏡頭前,他低聲表示:「政府根據黨的偉大政策」,能不能「給點補貼」。

這卑微的懇求,那個奪走他10年生命、毀掉了他的健康和希望的「黨」,聽到了嗎?

淘汰謊言

2014年3月29日,《罪行摘要》在杭州的一家咖啡館放映。在會場外的展板上,寫有徐星的一句話:「我期望以後的年輕人,不再生活在謊言中,這就是我拍下去的動力」。

當天,翁志渝、程德華和胡俊錄三人特地坐車從建德趕去觀看。其中一位老人講,作為農民,如果沒有徐星的記錄,他們的這段屈辱歷史就會被完全淹沒掉,帶到墳墓中。

徐星告訴記者,他在浙江農村拍攝時,農民們在鏡頭前都很寬厚,沒有說特別恨誰。他最深的感受就是,「這麼好的人,這麼本分,中國人太好管理了。」

在非常疲憊的時候,徐星曾想:「這不是國家該做的事情嗎?為什麼不做這些對歷史、後代有交代的事?既然他們不做,那就由我一個老頭來做。我覺得我確實在做一件大事,一件很值得我驕傲的事,現在讓我死了我也值了。」

獨立製作「禁片」,意義何在?徐星說:「我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我不是為了解釋災難的概念,我是要拍人,我要講人的故事。攝像提供了新的記錄歷史的可能,更有力量感。過去歷史都是由專門的「史官」記錄的,攝像讓普通人也能記錄歷史,我現在記錄下的這些,100年後可能就是正史了。意義就在這裡。」

談到觀後感,徐星認為,有些青年人看了後會覺得:以前發生過這麼悲慘這麼殘酷的事情,我們今天很幸福。他並不認同這種說法。他說:「其實今天發生的事,跟四五十年前,文革發生的事情,做一個比較。現在地方官員那麼迫切的追求血腥的GDP,就跟當年這些人在地方搞階級鬥爭,搞出階級敵人,本質是一樣的,因為這都是他們的政績。四十多年前,你挖出的階級敵人越多,你官兒做的越大。今天可能是你拆的房子,占用的農田越多,你這地方小工業,什麼造紙,小化工越多,所以你的GDP越發達,你的政績就越好。」

網友留言說:「中國有什麼歷史是真實的?能不能給老百姓一個真實的歷史來了解。」

「多少罪行已經和正在被埋進土裡,多少罪行還在繼續。」

「歷史都是有細節的,就像長城上的每一塊磚,它都是有故事的」(徐星語)。良知的努力,在建築真相的長城。那些看似無足輕重、飽受殘害的人,無論是已經消亡或者尚存於世,理應獲得尊重與公平的對待。正義似乎遙遠,也正因此,我們需要更真的關切、更多的付出、更深的思考。

红色暴政下的受难者,数以百万、千万、亿计。他们不是草芥,不是蝼蚁。蒙受不白之冤,青春逝去,幸福远离;承诺、友谊、信任,灰飞烟灭。捱过苦痛和泪水,这些人依然存在着。无数个他和她,在期待明天。一个更好的明天,要怎样来临?

视频:纪录片《罪行摘要》

參考資料:

1.衛毅、喬芊,「1名導演拍攝文革紀錄片之路:曾問能否懷疑主席」,《南方人物週刊》,2012年3月16日

2.「《罪行摘要》揭祕文革中被判罪農民現狀」,《新京報》,2014年4月14日

3.文濤,「徐星:用細節戳穿『文革』的謊言」,《南都週刊》,2014年4月23日

責任編輯: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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