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

作者:吳小林

(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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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我和幾個老同學結伴到日本旅遊了一趟。在潔淨、美麗、安寧的印象中,一個不起眼的「景點」,深深鐫刻在我的記憶之中。

那是在中國鑒真和尚東渡傳法駐錫的奈良唐招提寺園內,有一個很小的池塘,池水因為不流動,顯得有些髒污和澀滯。池塘裡只有幾條小魚,在悠閒地游著,並不時張嘴吮吸,彷彿在訴說什麼。但這個池塘的名字居然叫「滄海」。

這個頗具佛教色彩的名字,或許是指佛家在艱難的佛道歷程上,那種悲欣交集、慈悲為懷的「內心之海」;然而,這兩個字給我的感覺,卻是震撼、悠遠、意味深長。

因為這個名字,我記住了這個池塘。它在我的腦海深處,沉默中顯出一種高貴的「消極」,寂寞裡透出一種遼闊的熱忱;那種骨子裡的深沉凝重與風輕雲淡,使我不由自主地想起50年前插隊落戶的小小山村,想起那段遙遠難忘的「池魚般」的知青經歷。

那是一個又窮又小的自然村落,村上只有16戶人家,沒有一間瓦屋,也沒有電燈和自來水。我像一條「小魚」,在那裡度過了將近10年的黃金歲月。遠山、近地、茅屋、竹林、油燈、灶臺、蓑衣、笠帽、赤膊、光腳、農夫、耕牛、種地、挑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當年那些初入眼簾並日後與我朝夕相處的「生活場景」,至今歷歷在目,新鮮欲滴。

68年下鄉時,我剛滿20歲。嚮往美好,崇尚自由,酷愛讀書,渴望成為一個有用的人。因為「出身」不好,我曾慶幸自己能逃脫城市「階級鬥爭」的碾壓,「放生」到「世外桃源」的農村插隊;因為身強力壯,我不相信靠自己的力氣不能養活自己,不相信憑自己的「表現」不能「魚躍大海」。但嚴酷的現實很快擊碎了我美好的願望。連年歉收,口糧不足,飢餓像慢性頑疾,固執地困擾我年輕的身體。

沒有「機會」,沒有選擇,「成分」像包辦婚姻,無情扼殺了我對生活和世界的愛。繁重的體力勞動與艱窘的日常生活倒不難適應,空虛的精神追求與貧瘠的文化氛圍始終難以忍受。 「囚鎖」在單調、乏味、「失聯」的「池塘」裡,我沒有一點「游」的自在與快樂。

我沒日沒夜,拼命勞作,彷彿只有肉體的疲憊,才能平息心中波瀾起伏的激情、迷惘、苦悶、焦慮的「浪花」。面對無理可講的時代,我對「環境」與「前途」有著一種刻骨銘心的無能為力。我和大多數人一樣,無力反抗,姿態是隱忍的,態度是沉默的,但內心是倔強的。

下鄉兩年後,同組夥伴遠走他鄉,去照顧他們全家下放的年邁父母。空蕩蕩的茅屋裡,從此只有孤獨和我住在一起,願意與我共同面對未知的人生。

第三年,有件大事改變了我對命運一成不變的悲觀看法。那是1971年深秋的一個傍晚,大隊部突然緊急通知各生產隊社員到中心小學操場集中,聽公社幹部傳達中央文件。會場的高音喇叭一再重申,不准交頭接耳,隨便談笑。詭異的氣氛表明,一定有重大事件宣布。

當大家聽到林彪叛逃、摔死在溫都爾罕的事實時,黑壓壓的人群先是一片死寂,然後是一陣驚愕的唏噓。我的頭腦一片空白,「神聖與偉大」在那一刻被時間停住,瞬間坍塌,變成廢墟。怎麼可能是林副統帥呢?他本來是毛主席身邊的接班人,怎麼一下子就叛逃了呢?這確實有些奇怪甚至滑稽。

看來,在不變的時間流淌中,一切都是會改變的。這個失而復得的「常識」,在日後年復一年的春種秋收中,成為反復提醒我「以悲觀之心情過樂觀之生活」、憂傷時不妨「向遠處看」的忠告與理由。

5年後,「四人幫」倒臺,改革開放為「上山下鄉」畫上句號。我也從「池塘」重回城市「大海」。

50年過去了,知青創造歷史並成為歷史。 「渡過苦海,彼岸花開」,當年的「血統」標籤,早已被「改革開放」撕去並扔進了歷史垃圾堆;當年那些苦惱的「浪花」,也早變成泡沫融入「蒼海」 ;當年的沉默與孤獨,已變成我內心逐漸強大的自然需要與人生尊嚴;當年所有的痛苦與幸福,都不像我想像的那麼痛苦與幸福。現在最能表達我這個70歲「老三屆」心境的一句話是,一切都過去了。

然而 ,這種「熬過來」的淡然與平和,並不妨礙我對知青的「苦」做出自己的判斷。知青是吃過苦並懂得吃苦是怎麼回事的一代。但「苦」的滋味,因人而異,因為每個知青的年紀、經歷、際遇、現狀、心境都不一樣。

我個人認為,知青的苦,並不僅僅是年紀輕輕到田裡去,幹力不勝任的重體力勞動,也不僅僅是一年做到頭,依然缺吃少穿養不活自己。因為那時我們身邊的農民也天天在田裡勞作,也很窮很苦。貧窮飢餓不過是當時中國人的普遍生活而已。

知青真正的苦,是「過早地」集體失學,沒有學上,沒有書讀,學業荒廢,青春耽誤,被時代所拋棄!千百萬正在長身體、長知識的年輕人,被集體剝奪正常的繼續受教育的機會與權利,離校別家,上山下鄉,這在世界教育史上是絕無僅有的一頁,驚人荒謬的一頁;也是國家、民族不忍卒讀的一頁,警世為鑑的一頁!

因為這個不幸的「過早」,知青這代人過早地知道了人世艱難,過早地懂得了忍辱負重,過早地嚮往起碼的溫飽,過早地學會妥協、自衛和報復,過早地渴望異性的溫情,過早地心力憔悴、喪失理想,過早地人云亦云、得過且過,過早地百無聊賴、分離道別……

他們在充滿求生慾望的「過早」中艱難成長,而人生最寶貴的知識、視野、眼光、常識、境界卻沒有同步生長。以至於後來當他們回歸到原先中斷的生活軌道時,他們才發現,自己的全部感覺、全部體驗、全部人生經歷中的第一次新鮮,都已無可挽回地遺落在那蹉跎而永遠逝去的青春歲月中了;他們才知道,那些「過早」帶來的結果,是多麼不正常、不自然、不健康;他們才懂得,開放、自由、平等、公正的價值何其珍貴,來之何其不易!

翻天覆地的時代巨變,令人驚訝、錯愕、舒心、振奮。回城後,我自強不息,自學高考,讀書寫作,奮力「惡補」。儘管常感自身貧弱、後勁不足,但從未放鬆「追趕」的腳步:只因曾經失去的10年,只因一顆永遠的不甘之心……

這些有點沉重的青春剖折與成長反思,不是憤懣的傾訴,也不是矯情的「吟哦」或自私的虛偽,而是當一種「感恩與愛」悄悄流進心中時,自己對自己說的一點真話。

多年來,我總是難以擺脫知青歲月對我的「誘惑」與「勾引」。因為青春在生命中只有一次,「知青」在歷史上獨一無二,兩個「唯一」相加的結果,是我拒絕遺忘這段真正「屬於自己的生活」的理由。那些發生和遺落在「池塘」中帶著體溫的往事,總是不斷浮上心頭。

當我像當年一鋤一鋤地整理田地、一棵一棵地栽種禾苗、一粒一粒地收穫莊稼那樣,一字一字地把它們記錄下來寫成文章時,眼前常常浮現出小山村那一眼望不到頭的田野和一張張蒼老疲憊的面孔,耳邊卻迴響著他們響亮的招呼與悠揚頓挫的勞動號子,農民的耐勞、淳樸與善良,永遠觸摸著我的心!

我曾把自己的黃金歲月化成汗水,淌在那片默默的田野與那些深深的皺紋裡,我沒有想到這些汗水有一天會變成一篇篇長長短短的文章,也沒有想到自己竟會如此久遠地「生活」在那個時代……

回憶並不代表衰老。當初我沒有想過世界變化如此之大,更料不到滄海桑田,有人死去又有人出生,但我挺了過來,直到如今。撫今追昔,當年那些自然而然發生的事情,我既沒有去細細品味,也沒有去刨根究底,但當它們在今天的記憶中變得清純如畫的時候,我常常在其中發現很多新鮮事物,發現過去的歲月與變化的今天之間,其實有著一種奇妙的聯繫。

它們使我看到,自己是怎樣一步步走到現在,再如何一步步走向未來。如果不去回首往事,我可能根本回答不出這些問題:我是誰?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

於是,我又想到唐招提寺「池塘」中的小魚,我似乎聽懂了它對「滄海」名字的無聲「詮釋」:「如魚在水,居無定所,行無定規,無妄無待,即起即息。游於海不嫌其闊,蟄於瓢不覺其窄,即便是曳尾於途中,亦照樣搖首擺尾……」

滄海是什麼?是憂傷與磨難,是從容與恬淡,是精神與情懷,是信念與境界。

我覺得,自己如今就是這樣一條快樂的小魚。◇#

責任編輯:李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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