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死亡的幽谷(13)瞌睡坝的“死亡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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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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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瞌睡坝的“死亡队”

我们这批人,刚来时,都还有一股猛劲,大家都想好好劳动,争取早日解除劳教,“回到人民队伍”中去。因此干劲很大。然而,随着“大炼钢铁”的高潮一浪高过一浪,劳动强度也越来越大,除了夜里睡觉,吃饭、大小便以外,全部时间都在强化劳动,后来,连夜里睡觉的时间都无法保证了。

那时,有个非常时髦的名词,叫“放卫星”,而且,“卫星”放得要更多、更大,最后到了无限度地拔高。我们这些劳教分子就成了争取放“大卫星”的牺牲品了。

白天大家劳累了一天,半夜里,常常突然被哨子叫醒,立即起床,每人担100多斤重的铁矿石,冒着风霜严寒,在漆黑的夜里,沿着崎岖小道,紧急向厂部炼铁炉运送去。山区的气候反复无常,有时候,半夜里冒着寒风阵雨,向高炉运矿石,来回20多里的路程,回到宿舍里后,疲劳得脱了湿棉衣,钻进被子就睡着了。正在这时,突然又是一声高喊:“赶快集合运矿石,高炉掉料啦,快!快!”于是,大家又急忙爬起来,冒着风雨担上矿石,翻山越岭向着炼铁炉奔去!第二天,还要照常上班,美其名曰:“几天几夜不下火线。”

虽然,劳动强度无限拔高,但每个人吃的粮食定量却固定不变,36斤粮的定量和超强化的体力消耗的差距越来越大,身体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亏损也越来越大。不少人的身体很快就拖垮了。即使这样,那36斤定量也不能完全吃到,因为除去硕鼠(劳教营的工作人员和炊事人员)从中克扣,真正能吃到肚子的粮食早就打了八、九折。另外,蔬菜不仅很少,里面还看不见点油花儿,甚至有时只有咸菜和面酱下饭。

我们队里有个劳教分子平时爱说俏皮话,有一次,他唱歌时,哼出一句:“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肚子吃不饱……”结果被人打“小报告”,反映到队长哪里,全队马上召开一次斗争大会。在斗争会上,这个人跪在地上,一个犯人对他一阵猛打,因为是他的嘴巴唱的歌,直打得他满嘴是血。

每次开饭时,每个人舀一盅开水,里面撒上些盐,先用盐水把自己灌个半饱,然后,再吃各人的那罐饭。这种方法只能解决一时之急,一旦撒几泡尿把这些盐水排除体外,肚子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反而更饿了。后来,大家想了个办法,利用有时在离队较远的深山里开矿的机会,上班时,班里选出两个做事老练,大家信得过的人,到半山腰或山脚下的农民家里去,买农民喂猪的红苕叶子,或晒干了的烂菜叶子,装在洗脸盆里,就地拾柴在山洞里煮熟。然后,利用工休时间(上午10点左右),工地上留个人放哨,以防队长来工地视察,其他人则全部去狼吞虎咽地大吃一顿。

这个办法比猛灌一肚子盐水好多了。然而人的生理机能与猪不同,用清水煮的烂菜叶子既无营养也不卫生,有人说肠子里的油水都被烂菜叶子刮光了,但我们还是狼吞虎咽地吃。久而久之,年龄较大的和身体素质较弱的犯人先病倒了,以后生病的犯人越来越多,这些病人的共同特征是:浑身浮肿,四肢无力,气喘,拉肚子,只想吃东西。这种病只是饿病,许多人就这样病(饿)死了。

病得轻的犯人,留在队里,专门集中在一个临时搭建的草棚子里,落雨时,棚子里四下漏水,地下也四处流水,棚子里的病人,只好用脸盆接漏雨水。这种饿病除了吃饱饭,减少体力消耗外是无药可医的。有的人病情则愈来愈重,最后,队里把他们送到一个名叫“瞌睡坝”的医疗队去。被送去的犯人十有八、九有去无回,因此人人都叫它“死亡队”。后来,重病犯人太多了,医疗队承受不了,只好将这些人留在队里面。许多重病人,宁愿死在这里,也不愿去“死亡队”。

我们班里有一个名叫方田的同学(安徽省人),他被送进医疗队后就不行了,临死前他要求见我。在方田未被送到医疗队之前,他多次恳求我说:“王班长,我不行了,我恐怕回不了重庆了。以后你回到重庆时一定要到我家看看我娘和我老婆张琳。”我答应之后,他还叫我记在笔记本上:重庆沙坪坝区化龙桥黄角堡小学语文教师张琳。写完后他向我一再道谢。他被送去医疗队时拉着我的手依依难舍泪流满面。当时,我在班里人缘关系好,另外我又是班长,很多同学把我当成难友中的亲人。不久,有人带来口信告知我说方田不行了,盼望我去看他。那天,我请假去看望方田。一走进茅草棚子里,一股屎尿臭气扑面而来,令人恶心。只见地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躺着许多面容可怕,快要死去的病人。我看见了方田,他已经成了一个还活着的骷髅,十分可怕。他听见我来了后,突然清醒过来,欲哭无泪。他想拉我的手,但手只微微动了一下,已无力抬起。他很吃力的说:“王班……长……你……你……回到重庆后,一定要见……我爱人……张琳,……说我……对不起……她。”说完这话他一下子就断气了。

我目睹了他的死亡,心里非常悲痛,同时也非常恐惧,说不定哪一天死神也会突然降临到我的头上。

后来,我看到了埋葬他的那片荒山,阴风惨惨,到处是一堆堆新坟,令人触目惊心!

在“瞌睡坝”,我的难友周革新(“右派”,重庆长航局干部)亲眼目睹了大量右派的死亡,他告诉我,当时死的人太多,无处可埋,因山上地薄,尸体埋了不久就被大雨冲出来,有的地方埋了几层死人,后来实在埋不下去,只好把死者用他自己的铺盖卷起来,拖到一个山垭口处,抛到山下。不久,山下死尸成堆,臭不可闻,下面几户农民不得不搬家,但是,当局不准他们说出去。又据我的难友李志田(原重庆市民政局科长,“右派”)后来对我说,他从有关方面得知,当时中川劳改营有劳改劳教犯一万人,其中饿死了30-40%,也就是说约3,000-4,000人死在那里。

我们班的副班长王松桥(重庆黄沙溪人)已年近50岁了,我们两个为了夜里睡觉能彼此增加体温,把各自的铺盖和在一起合铺睡。不久,他也病倒了,两腿浮肿,四肢无力,气喘吁吁,他怕被送到“瞌睡坝”的死亡队,一再对我说,他的病不重,不用去集中,可以留在工棚里看管一下宿舍。

1959年8月22日早上,我把他的饭送到他铺前,连叫他几声他都没答应。我把他的被子一拉,大吃一惊,他已直挺挺地死去多时了。我吓得混身瘫软,他什么时候死的,我一点也不知道,我和死人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那双可怜而又恐怖的眼睛给我刺激太大了,我终生难忘。

王桥松死后需要掩埋,因为我要带队出工,队长叫我从班里派几个人去埋,据田一年(“右派”湖南人)回来告诉我说,山坡上到处是石古子地,他们挖了几个地方才找到了一个山坡,费了好大的力,挖了一尺深就挖不下去了。王桥松人高马大,只好将就着把尸体弯曲着硬塞进去,上面掩盖了一下就算完成了。我听了后心里很难过,王桥松生前和我关系甚好,他很尊敬我这个“老革命”劳教难友,一个人就这样像条死狗一样埋了,甚至连狗都不如,爱犬死了主人家还悲痛,他死了后,没有亲人的哭声,只有我们这些劳教分子的兔死狐悲,担心着自己也这样走向死亡。后来听说他的尸体很快被山上的野狗吃了。

我们那个班,原有四十多人,仅半年的时间,连续死了九个人,现在我还记得名字的有:方田、王松桥、刘克彬、马正仪(大学毕业,长寿八角中学语文老师,“右派”)、伍加林等五人,其他人的名字就记不清了。

死亡人数在继续增加,死神在向每一个人招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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