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请送我回家

照顾父亲三年多的印尼外劳,因为在台湾的服务期满,回印尼了。 我以为失智的父亲很快会忘记她,而接受新人阿弟。
作者:蔡怡

为自律神经失调所困扰的病患形形色色,每个人的状况也不尽相同。(Fotol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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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父亲在还记得阿妮的一个月内,抛弃了走路的能力,唱歌的能力,说话的能力,因为他认为阿妮抛弃了他。

失去阿妮,父亲好像失去导航系统,他的周遭成了一座黑森林,他在其中漫无目标地游走。我不得不安排新人阿弟,睡在父亲房间小床,夜间照顾迷乱的父亲。白天,他背对着房门昏睡,好似在抵抗他不想看见的残酷世界,夜间他会突然惊醒,嚷着:“该去上学了!”还指着自己脚下拖鞋说:“这鞋子没后跟,我怎么上学啊?”

感谢父亲有不穿皮鞋不出门的习惯,每次把半夜当天明要出门逛逛时,总因找不到我藏起来的皮鞋而作罢。

母亲去世后,父亲日日追问:“你妈妈去了哪儿?”我一时词穷,编了母亲坐飞机到美国看病的故事来安抚他,仿佛我儿时,他不看书,天马行空瞎编西游记来呼拢我一样。这样相安一段时日,他甚少再追问我母亲行踪,甚至忘了该如何吃饭,问我:“为何要吃这些东西?”我开始讲常人每天吃三餐的故事,吃了早餐的鸡蛋、牛奶、菠萝包,要吃午餐的红烧肉和清炒竹笋,吃了午餐……父亲突然打断我:“你是在说喝奶奶吧?”

父亲不认识我了,我也不再问“我是谁?”这类问题,免得他误会我存心挑衅而发脾气,我只能不断地自我介绍:“我是女儿,女儿。”父亲不耐烦地大力挥手:“我看得出来你不是个男儿。”

他当然也不认识他自己了。

过年时,寒流来袭,北风似乎装上了哨子, 咻咻作响地吹过窗口。父亲偏爱坐窗边,观望灰成一片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我怕他冷,替他穿上棉袄,盖着毯子,还另外多加了一个苏联式的黑绒高帽,让他从头暖到脚。我向他鞠躬拜年递上红包时,曾拍照留念。他仔细端详照片中的自己,转头告诉我:“这是我爸爸耶!”

是的,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但是某个深夜,他那久困冰窖的心灵,好似突然被一股电流击中,清澈还魂,昂起头来问我:“你妈妈该从美国回来了吧?”他会大声惊问外劳阿弟:“小姐,你是谁?怎么睡在我的房间里?”

彼时,阿弟已经在他房间半年多了。

父亲的时光之针,如花式溜冰任意穿梭旋转,我已完全跟不上脚步。

我拿着双语彩色图卡,一张一张翻给他看,刚来我家时他会抢答:“书包、桌子、book、pencil”。他很喜欢说英文,还能和我用英文做简短对话。我问:“How are you?”他答:“I am fine, thank you!”我问:“Are you sick today?”他答:“No, I am very well.”

他说英文时总带着腼腆的笑,我知道他回到了他的黄金岁月。

爷爷本来只想栽培爱念书的他,做个农村小学老师,所以送他读乡村师范。乡村师范不教英文。

怎知七七事变大大改变他的人生,他随师范学校流亡,看遍大江大海后,不甘心做小学老师,要进普通高中,要念大学。于是,他开始自修英文。在黄河河岸徒步跋涉时,他背英文单字、句型;在翻越秦岭,由陕西入四川时,他背英文单字、句型;当女同学坐船翻船,全部罹难时,他流着泪背英文单字、句型……

他忘了,他曾是我的英文启蒙老师。我才三岁还不到,刚把中文讲溜了些,他就教我唱:

“Follow, follow, I will follow Jesus. Anywhere, everywhere, I will follow him.”

原来他为了要学好英文,没搞懂基督教是什么,就走进教堂,和洋牧师学唱英文诗歌,学会话。到了最晚年,他陪母亲进出教会,找回当年唱诗歌的初心,才受洗成为基督徒。

此时,他望着我手上翻弄的双语彩色图卡,跟着我覆诵:“书包、椅子、book、pencil……”然后,他对我点头微笑:“小姐,谢谢你的招待,我玩够了,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吧?”

回家?回哪个家?

回他出生长大的山东聊城蔡庄老家,还是东港大鹏?

他和母亲在上海搭船,抵达基隆港,然后乘整夜慢车,由台湾头坐到台湾尾,在民国三十八年一月一日抵达东港大鹏,开始他和母亲在台湾第一个落脚处,也是他们新婚之家,彼时他只有二十九岁。

他该想回一生住得最久,最像家的冈山的家?还是到了老年有心脏病,应儿女之请,方便儿女照顾而不得不搬的内湖的家?

他说要回家,我不知该将一生数度迁徙的他,送往哪段时空里的哪个家?

最后我拿出一把钥匙,交付在他手上,如旅馆的女将对客户般,向他一鞠躬,说:“真对不起您,招待不周呀,您请慢走。”

我和父亲相互客气地鞠躬,再鞠躬,直到送他回他的卧室。不,他的家。◇(节录完)

——节录自《我和一枝笔 在路上2》/ 远景出版公司

责任编辑:杨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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