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殘忍教育

人氣 65

【大紀元2014年07月19日訊】殘忍,對人而言,究竟是作為動物的天性,還是家族血統的遺傳?是某個特殊社會的迫使,抑或是個人教育的缺欠。我們是不是可以套用托翁的一句名言--所有的善良都基本相似,而殘忍卻各自不同。

許多年前,我還在禁中時,母親來信說--我的女兒【當時不到六歲,也不識生父】性格變得有點乖戾。比如,她會用一壺開水慢慢倒進小魚缸,看那些魚絕望掙扎又無路可逃,最後被燙死。母親對此充滿憂慮,老人在這一純粹的孩提遊戲事件裡,看見了殘忍。這使我忽然驚觫,我隱約意識到,幾乎人類所有的殘忍都具有一種遊戲的表象,而多數的遊戲中,都埋藏著一種殘忍的本質。

當然,我不能不原諒我的女兒。一方面可以推諉她的幼小和父位缺失,尚未獲得文明社會某些宗教式的護生教育,她只是在重複早期人類的原始野蠻。另一方面,我想起了我在那個邊區小鎮所度過的粗野童年,想起了我在這個國家所經受的全部殘忍教育。當成人猶在主持或者默許各種變態的殘忍遊戲時,我實在羞於去譴責一個孩子。

我從四歲開始進入那個著名的十年,於是我天生就是個野孩子--沒有幼兒院的正規學前教育,自然也缺乏甚麼益智的娛樂。鄉村大孩子帶我學會的第一種遊戲,就是去田野抓癩蛤蟆。然後用泥巴糊一個小窯,裡面鋪一層生石灰,將癩蛤蟆關進去用稀泥封閉,上留小孔再注入冷水。生石灰遇水則發散,產生極高的溫度,蒸汽裊裊中,一陣陣「呱呱」的受刑慘號由強變弱。汽散聲絕,扒開泥窯,但見癩蛤蟆的醜惡皮膚完全剝離,露出初生嬰兒般的晶瑩胴體,在死亡中顯出一種純淨的美麗。

如此殘忍的遊戲,最初又是誰來發明的呢?遊戲源於摹仿,孩子們到底在摹仿甚麼?

若干年來,我幾乎不斷重複的一個夢境就是,我站在深秋的藍天下,赤身裸體,搶著收集陽光過冬--那時的冬天太冷了。我看見殘陽越過高牆,把我的影子誇張地貼在對面牆上,而電網的投影恰好橫過我的頸項,使我的頭顱在牆的畫面上,像懸掛在枯籐中的一隻搖搖欲墜的野果。

我在那一刻開始知道,殘酷的現實往往需要殘忍的心靈去適應。這一曾經真實的場景,因其起點的令人不寒而慄,在往後的平淡生活中,被複製成了經久輪迴的夢影。我在對往事的轉顧中,力圖去找到我對殘忍竟能熟視無睹的源頭--我們從何時開始,把惡行和暴力視為情有可原且法無可懲的正常生活?

六歲,對,六歲時我是一年級的學生。1968年的初秋。放學集合,一個血氣方剛的教師拆散大掃帚,給每個孩子發一根竹條。然後排隊,去打強盜。當小街上走來我們這支武裝童子軍時,圍著那個小偷的鎮民們開始喝采歡笑。小偷被罰站在一個水泥圓管上,衣衫襤褸,褲腳挽在膝蓋上,似乎剛剛下田歸來,腳下是一雙草鞋。我深刻記得這些細節,是因為我們的高度只能夠到他的踝骨。大人們不斷吆喝「打,打」,於是小鎮的狂歡節開始上演。

村小的孩子從六歲到十六歲不等,倚仗大人的鼓勵第一次可以打大人,無不心花怒放。那個中年小偷被無數竹枝抽得像陀螺一般跳動,在水泥管上來回穿梭彷彿一場沒有盡頭的舞蹈。事實上他無處可逃,所到之處帶動的只是更密集的鞭笞和喧囂。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還帶著泥巴的皮膚,慢慢由紅變紫,漸漸腫大發白一如半透明的蘿蔔。他不停的哀號,絕望地手舞足蹈,汗如雨下,雙眼現出死亡的寒光。我揮了幾下便因恐懼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還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絕妙遊戲中。最後,我看見他喉嚨嘶啞只剩魚唇般的無聲張合,身體搖晃如失去平衡的風箏,在極限的一擊下砰然栽倒……

在圍毆時我們已經從大人的咒罵中知道,他只是在試圖偷裁縫舖的三尺布時被抓的,他是鄉下來趕集的一個農民。在我成長的歲月裡,我一直為此深深內疚。我總在想,他和我一樣要面對人生的冬天,他的孩子還衣不蔽體,他實在沒錢去給那個和我一樣大的女兒增添一縷溫暖,這時,他看見了那要命的三尺布。我每每想起這一畫面時,內心的痛楚就在深化。走筆至此,我忽然淚流滿面,我依稀可以確認,這,正是殘忍教育的起點。

殘忍,許多時候是難以分清其善惡性質的。我們在一個充滿蚊蟲的房間,緊閉門窗,點燃毒氣,徹底消滅害蟲,沒有人會質疑這樣的行為。那麼老鼠呢?它傳播疾病,盜竊糧食,當然也應該滅絕。至於滅絕的手段,一般不會被追究。

我十歲左右時被母親送到了煤礦,那時父親正經受被打倒後的各種體罰。他的同僚不堪忍受而自殺,母親擔心他的絕望而將我送去作陪,於是我開始生活在真正的工人階級之間。那時的煤礦老鼠很多,每天經歷死亡的井下工人沒有娛樂,滅鼠則成了他們的閒情逸致。

他們用各種智慧的方式活捉老鼠,然後將生黃豆塞進其直腸,再將其肛門縫住。黃豆在體內發脹,痛不欲生的耗子在放生後開始瘋狂亂竄,闖進它們熟悉的家撕咬同類,一場大規模的自相殘殺壯觀而刺激,比任何毒藥更慘絕鼠寰。或者將鼠尾捆上浸透汽油的棉花,點燃後放手,再欣然觀看那團狂奔的火球。我每每為此觸目驚心的場景油然而生一種徹骨的恐懼,因為厭惡和仇恨,他們如此折磨鼠類--是代表人類的正義嗎?

那麼人類自身的相互殘殺呢?納粹對於猶太人的厭惡以及導演的屠殺,與此無異自不用舉例。我們曾經對所謂剝削階級的仇恨,似乎也不亞於此。我的故鄉有個大地主叫李蓋武,在土改時被憤怒的農民裝在籠中,架在火上烤死。我們可曾分擔那種灼痛,那是怎樣一種漫長煎熬的死亡啊。如果再看看我們的刑罰史,瞭解凌遲和幽閉等等的含義,我怎能相信族類的理性。

我們從小所受到的教育就是——對敵人的溫情就是對人民的殘忍——這種政治倫理觀一直主導著我們的社會生活。被黨人奉為金科玉律的英雄格言要求我們——對同志要像春天般溫暖,對敵人則要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我們知道,情,是構成人性的基本元素之一,佛陀謂之有情眾生。無情,則意味著我們只需要服從政治立場,摒除人之為人的底線思考和本能惻隱,對一切異己者【敵人】可以採用無所不用其極的懲處方式。

當自然界的益蟲和害蟲我們都難以真正分清時,那麼我們如何又能正確區別同為人類的敵我呢?於是,最終的抉擇和解釋都只能歸屬於強權。最高當局宣稱麻雀是害蟲時,這些無辜的生靈就要被全體人民所驅逐。小鳥的天空驟然縮小,橫遭屠殺,成群地累死於逃亡之路。鳥猶如此,人何以堪?平心回顧一下整個20世紀,所有曾經被我們命名為敵人的人,其中究有多少是十惡不赦的壞蛋。這些可憐的師尊、戰友、親人或鄰居,隨高深難問的天心喜怒而朝生夕死,有誰不曾體會過人世的殘忍。

1976年我是小城初中的學生。那一年這個國家充滿了各種內涵的哭與笑,史學家後來視此為一個可以斷代的年份。那個冬天,我們被組織起來去參加一個公審公判大會——要槍斃一個叫楊文生的反革命。在那些含糊不清的判詞中,我們隱約聽出,這個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人,其罪行原來是在上面抓了那四個人後,他依據傳統演義小說的推理和經驗,堅持認為這是一次宮廷政變。他不斷到處演講和張貼大字報,反對華的中央,號召人們要繼續捍衛毛,堅決反對走資派的復辟。在此之前,他還是小城著名的造反派,當然,也肯定迫害過一些基層幹部。

那時的死囚還基本保留古代的形式,人被五花大綁,讀完判詞即被插上寫有罪名的尖銳木標。我看見那削尖的木片從他後領中猛插進去時,他呲牙咧嘴顯得很痛苦,但喊不出聲音來。我們一些膽大的孩子騎著自行車狂追囚車,就在城郊的田野上,他被掀了下來,踢跪在凍土上。行刑者熟練地在一米之內對其後背開槍,他猛然仆倒,捲曲的身體掙扎了幾下,便永遠地安靜了,槍聲似乎還在山谷裡泛出迴響。無數男女老少都在圍觀,殺人實在是像這個無聊社會的一場喜宴,死者的血正好成為大眾調味的鹽。有個成人去把屍體翻過來,並解開了他的衣服,我們驚奇地看見了左胸上的彈孔還在汩汩淌血,最後的餘熱裊裊飄散在寒冷的大地上。

一個生命就這樣打發了。在此之前,北方還有個叫著張自新的女人,死得更慘。這兩個人的罪名完全一樣,但罪行的內容恰好又完全相反。我們可以稱張是死於她的智慧和清醒,但楊卻更像是因其愚蠢和迂執而死。問題是他們都是那個時代,敢於堅持思想和表達的人——不管後世如何評價其思想的正誤。他們除了思考和表達之外,並未去組織造反殺人放火。是的,他們是以言獲罪的人。而言論自由,是任何一個文明國家都要寫進憲法的公民權利。但同樣為了這點可憐的權利,張成了悲劇英雄,楊則永遠還是小丑。

人在這個世界偶然地經過,因為五官六欲所能感受的短暫快樂,多數時候難免貪生。為了自己的生存而要去與別的物種爭奪生命的機會和空間,這種惡基於本能,我們常常無法去苛責--畢竟捨身飼虎那種宗教精神是聖徒英雄的情懷。但如果輪到人與人、族與族、國與國之間的生存競爭時,必然要遭逢彼此的算計、廝殺和戰爭,那麼此中的人性底線是甚麼?在個人主義、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這些冠冕堂皇的大旗下,我們是否可以不擇手段地放縱暴力而無須去顧慮末日審判。

我拿這樣的問題來衡諸個人經歷、親友往事和所謂的民族史詩時,常常深陷困惑,不知其中倫理標高應該設在哪個刻度。草民拜天地,是要學會敬畏。君子遠庖廚,是要心懷不忍。敬畏是要有所怕,不忍乃為培養愛。如果凡人皆知怕和愛,也許無須宗教,我們也可能超凡入聖了。問題是身處一個無神論國度,當科學原教旨主義被宣揚成某種普世價值時,當革命造反起義暴動洪秀全李自成都被塑造為英雄傳奇後,我們到底還怕甚麼?一切世間法何能扼制本來潛在又被反覆提倡的惡性。

1949年,身為小地主之子的家父,為了亂世逃生而投身於新政。他的家庭在土改中慘遭滅頂之災,他卻成為了另一個縣的剿匪英雄。【見拙作《地主之殤》】父親迴避往事就像一個暮年潦倒的老叟,害怕邂逅青春鍾情的戀人,但他的故事仍被我從一些倖存者的回憶中打撈出來。在那個嗜血的年代,他的出身要求他必須更加殘酷這樣才不被懷疑其忠誠。我相信在他設計誘殺那些山野悍民,和經手簽令處決和他父親一樣勤勞致富的地主時,絕非出於他本意的選擇。他並不愚蠢,他不會相信他那一刻的殘忍是代表正義,但他清醒地知道,他哪怕偶爾流露一點溫情,一定會成為別人對他殘忍的充足藉口。就像那些加入黑幫的小弟,要先去殺人表示堅定和忠誠一樣--他別無選擇。

他領導的剿匪隊在平定了「文沙長暴動」後,某日活捉了十幾個俘虜。縣裡命令押解進城,他只帶了兩個部屬。匪徒被捆綁串聯在一起行動,磨蹭到夜晚他們走進了荒無人煙的險境,極有可能被匪幫劫道。他的部下之一建議殺俘,向上級報告說匪俘逃跑被他們處決。他是頭,他得承擔責任,為了自己人的安全,他只好默許--部屬先去解開繩索,要匪俘各憑天命逃生,他們三人在月光下點殺那些四散而逃的生命,能僥倖逃出他們神槍的大抵所剩無幾。

這就是革命需要的殘忍--我們的領袖早就用一串排比句,給我們詮釋過革命的準確含義--「暴烈的行動」。我們早在孩童時代,這段怵目驚心的語錄就被譜成了流行歌曲,整個國家都響徹著它恐怖的回聲。在野蠻的旋律中,孩子們優雅地揮動皮帶抽打出身不好的同學,逼迫老師吃屎,打家劫舍,虐殺著無數無辜的人們。我這一代,估計很少有暈血的人,因為在我們的少年階段,眼中早就充斥著淋漓的鮮血,對許多人生慘酷,早已見慣不驚。

文章來源:作者博客

相關新聞
王友群:文藝界名人吳祖光三次挨整的悲劇
張菁:1950年中南地區為何出現「匪亂」
林輝:孫政才大手筆引進轉基因作物 貽害無窮
中共罪行錄之二百零二:「說,你是不是國民黨?」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安全投稿爆料平台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