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紀實文學

血紀(377)

下集-第二章:落實政策的馬拉松

第六節:政治需要(2)

(一)老秦

第二天,正巧來了一個病人,上到二樓來,口稱是來找母親的。看他滿臉的鬍鬚,頭髮蓬亂,精神非常憔悴,身上穿一件灰色打補丁的棉衣,很髒。母親很客氣的接待了他,一面向我介紹這個「病人」的歷史和遭遇,這是一個同母親有過相似命運,共過患難的蔡家「黑五類」成員。

他姓秦,二十三年前,同母親曾經一起在北碚煉鐵廠接受「強制勞動改造」,那時他才二十多歲,原藉是蔡家地區土生土長的人。

1957年曾是北碚區農貿公司的一個「幹部」,就因出身地主、口風不慎,反右時被扣上沒改造好的地主子女和右派雙重帽子,同母親遭遇相似,凡倒霉事都有他的份:運動一來,當「主席」,運動一過,便充作廉價勞動力。

北碚鐵廠解散後,他先於母親調到蔡家供銷社,接受「監督勞動」,當搬運工。

1971年,他在表兄幫助下,討了一個家住鎮供銷社不遠,蔡家的殘廢農村姑娘為妻。因為他必須一大早起來為供銷社下苦力,下午又匆匆在下班後趕回家忙自留地,實在受不了,便主動放棄了「公職」回家當「農民」。

他今年五十多歲,看上去已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常常傷心的說:「每天在地裡勞動,分不清灑在地裡是汗水還是淚水,要不是看在兩個孩子這麼小,我真想一死百了。」

風裡雨裡掙扎到今天,除一個茅草屋,連床好棉絮都沒有,兩個孩子大的只有七歲,沒錢上學掇學在家,打一點豬草,小的才五歲。妻子是一個殘疾人,除了餵豬便什麼都不能做。那個年代農民的日子比搬運工還苦,家裡靠他一人賺的工分,不夠四口人的基本口糧,平時開支是拿不出一分錢的。

1978年好不容易他盼到了平反的那一天。不料他除了得到供銷社給他一紙「糾正右派」的通知書外,公職卻沒有恢復,也沒有工作和工資,於是他拿著文件跑重慶市委、跑四川省委,像乞丐一樣排在長長上訪的隊列中。

時間花了兩年,除了跑路給他留下幾千元車費的借債,給他頭髮增加幾處斑白外,一無所獲。

中共北碚區委統戰部冷冷的回答他:「當年你是自願離職的,而不是組織上開除了你的工職,所以不存在恢復工職的問題。」

供銷社的黨委書記翻著白眼對他說:「你自己要辭職,我們有組織規定,如果你硬要求恢復原來的工作,那我們就只好請示上級怎麼處理吧?」從此以後,他要再上訪,都只得一個簡單的回答:「回去等著吧!」

時間就在漫長的等待中過了一年又一年,眼看兩個孩子因窮無法上學,妻病不得治療!除我的母親在他來醫院看病時給他一點接濟,很少有人理他。

母親對我說:「只要你用心觀察,他那形象就像油畫『受難者』中將頭伸向蒼天的老農。看到他的遭遇,想到世上比我們更慘的人大有人在,我就感到已沒有什麼可求的了。」

老秦的到來和離去,對我產生很大的震動,全國處處一樣,到處都會碰到這些落難者,所有獲得平反的人,都吃盡毛澤東的苦果。既然平反是自上而下的一種施捨,有它的政治目的。落實到具體的人,工作也好,待遇也好,豈會超出共產黨的恩賜?也不會讓受害者擺脫當奴隸的命。

老秦走後,母親勸我說:「我看,你就不要固執了,他們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就像收拾那姓秦的那樣收拾你。橫加一個抗拒組織安排的帽子,事情就麻煩了」。

接連幾天,我心裡被落實工作的煩惱攪成一團亂麻,壓抑的心情需要釋放,便將自己關在我所住的那間病房裡,從牆上取下那把從鹽源帶回來的二胡,獨奏起來。

空山鳥語,空山鳥語,我可是連小鳥也比不上啊!在中共天下裡,我們只是一群關在籠中的小鳥而巳……

正在這時,護士小陳在我窗下喊道:「快去糧店領過年的花生和糯米。」這提醒我,回重慶的第一個新年悄然而至了。(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