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第二次回重大(2)
問到了張可治老師,他可是當年與黃錫凱先生齊名的中國著名機械理論家、重大機械系的台柱子教師!不料,女主人卻告訴我一段想都想不到的往事:
文革期間,有一天下午,機械系的幾十個學生,將他帶到團結廣場升旗台後面,那片高出地面兩公尺的草坪上開批鬥會。大家在七嘴八舌以後,幾個惡作劇的學生便強迫他爬在地上學狗叫!還拿著一條教鞭,命令他學狗在草地上爬著轉圈子。
圍觀學生嘻嘻哈哈,忽然一個學生說他屁股翹得太高,是翹尾巴,不問清紅皂白,一記耳光,將他那600度的近視眼鏡打落在地上。
可憐這張教授教書把眼睛弄成了高度近視,眼鏡一被打掉他便成了「瞎子」,急得他爬在地上滿地的摸,團團轉,越發逗得圍鬥他的學生們哈哈大笑。
此時天已黑下來了,張老師的眼鏡也不知被誰藏到哪裡去了,他還在那草地上一味瞎摸。圍觀的學生卻一哄而散去食堂吃飯了,只留這睜眼瞎子還在那裡亂爬亂摸!不知不覺他爬到了那草坪台的邊上,從那兩公尺高的崖邊,一失足,頭朝下跌了下去,當即一命嗚呼!
文革時我早已離校!對文革中校園裡種種暴行,雖有所耳聞,卻沒有親自體會過。
今天,我本意想向往日的師長們,為我指點求職的門路。沒想到,卻從他們身上上了文革一課。親身經歷文革浩劫的錢教授,剛才表現出的想說又不能說的那份痛楚,不知寫下來沒有?有多少人像季羨林寫牛棚雜記的回憶錄?現在他只能仰著花白的頭仰天向蒼天傾訴了。
當我拜別錢老師,走在通往後校門那濱江馬路上時,我再次回想起當年我在這裡徘徊的情景!帶著幾重傷感重遊故地,很想見見久違的故友,尋訪一下當年在叢林煤礦一起共渡右派煎熬的同學。
便折轉身來向著民主湖方向走去,因為我聽說,當年從廣元壩生還的右派,現住在我們求學時的男生第二宿舍。
當我走近這座已破舊的「學生宿舍」時,那熟悉的門窗再次喚起了我二十三年前的追憶。故地重遊如像惡夢,彷彿又聽見那窗戶裡面傳出的口號聲,夾雜著隱隱哭泣聲。我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看得分明,那窗戶裡此時飄出來的是一縷縷白色的蒸氣。
大樓的側門,當年宿舍朱紅漆門已變成黑色,兩頭上樓的樓梯被亂七八糟的桌椅雜物堆滿封死。只是過道依舊,從打開的門裡望去,原先每間只有十二平米的房間,隔牆已被拆掉,現在變成了二十多平米的大房間,改作了住家戶。
走進樓來,見過道上排著一式的爐子,過道中間放著盛潲水的桶,潲水的酸臭與爐中溢出的煤氣相混合,令人特感難受。這裡成了二十三年後,保下自已一條命,獲平反回校的當年右派同學的家。
我在中間的樓梯口上,碰到的第一個當年難友,便是當時地質系四年級的王智山,因為他是調幹帶薪讀書的學生,是當年我們這七十幾名極右學生中年紀最大的一個,今天他已五十多歲了。
1960年春天至今已整二十年,當年赴南桐一起勞改的七十六名「右派」至今剩下生還的不到二十人。
這二十年的煉獄對任何人都是「脫胎換骨」的,何況這張不經老的臉皮?如果這些分別了二十年,當年共患難的同學乍然相逢於路上,肯定會被當作不相識的路人而失之交臂。
幸好在這裡,在一個明知故友的故地,所以即便是臉皮已皺成了疙瘩,但只要「匡架」尚能識別,一定還會驚詫的認出來!
此時他正從過道中間的的樓梯口上走下來。手裡拿著布袋,看樣子是要上街去買米,當我們面對面相碰,目光相接良久,他的眼裡便泛出了驚詫的光,失聲喊道:「孔……孔令平」,接著便緊緊握我的手,拉著我從新上樓,將我「迎」進了他的「家」。
過道裡的煤氣,使「家」的環境很糟,但無論如何這「窩」比起南桐煤礦或廣元壩的集中營來,便有「天壤」之別!這裡至少可以自炊自煮,有一個妻子廝守,在身心困乏的時候,可以休養補充。
王智山的愛人看上去挺老實,像北方的中年農婦。我在他那間二十平米的房間裡入坐,沒多問這些年來的生活和工作,卻先談當年在叢林煤礦一起渡過的拉板板車,運坑木、燒焦碳,偷紅苕的令人心酸往事,因為那雖然苦不堪言,卻是烙在我們心上共同的傷痕,這些傷痕是無法褪去的。
他告訴我六O年我被捕入獄後,叢林溝所剩下的右派師生除少數的回校復學,其餘留下繼續改造的四十多人被押往廣元壩農場,在那裡繼續充當名義上不叫勞改的勞改犯。
集中在廣元壩的幾個老師因抗不住飢餓和高強度勞動,先後死在那裡。所以到了1978年原先七十六個發沛南桐的師生,只剩下二十多人出了鬼門關。
我從王智山家裡出來後,又去隔壁的江明遠家和附近的王澤庸家。
在江明遠家,正巧陳興國跑來了,這陳興國是當年「楊治邦投敵叛國」案的檢舉人,在當時的「右派」圈子裡,留下了「出賣」同學的惡名,不久前楊治邦投敵叛國案得到平反。使我立即聯想到因吃毒蕈死於甘洛的楊治邦,便把他的故事講給他們聽。
1957年的「右派」無論從素質,政治見解,都是一些被毛澤東生拉活址充作『階級鬥爭』的犧牲品。根本不存在,更談不上同共產黨「平分天下,輪流坐樁」了。所謂有組織有計劃有綱領的向黨進攻,全是毛澤東的捏造。
當年被劃為右派的人,充其量對中共的霸道進行了批評,絕大部份對中共存有幻想,在這個「群體」中,經過共產黨煉獄後才開始分化,相當部份人拋棄了幻想,堅決反對毛澤東獨裁,成為民主的自覺追隨者,其中最優秀的人物,在反抗暴力鬥爭中光榮獻身,例如陳力張錫錕和劉順森,是我們的驕傲!
當大家七嘴八舌談到雷繼堯的時候,講到他在叢林甘當王懷壽的耳目時,大家發出一片噓聲,連陳興國都指責他幹的缺德事。十八年後,他因在教職工中非法集資第二次進了監獄。算老天長眼給他應有的惡報。
以求職為目的,我第二次回重大,對老校長、老系主任、老右派同學的拜訪,雖沒有解決我當時的問題,卻意外聽到「文革」中社會上和學校發生的真情實況。(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