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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人被送到位在新宿的慶明大學醫院。
急診醫生看到離開晴人身體的耳垂,用冷漠的語氣說:
「那就趕快來縫一縫吧。」
晴人雖然很想說又不是縫抹布,但還是一動也不動地躺在那裡,讓醫生把自己的耳垂縫回去。因為打了麻醉的關係,所以完全不覺得痛,但胸口隱隱作痛。
自己把有明小姐惹哭了。都怪自己在那時候突然轉頭……
耳垂順利縫了回去,醫生請他一個星期後回來拆線,他拿著醫生處方的止痛藥,走向夜間出入口。兩條腿沉重得像石頭。
夜晚的醫院大廳安靜得可怕,除了晴人以外,完全沒有其他人影。
包了紗布的左耳因為麻醉未退的關係,有一種怪怪的感覺。晴人停下腳步,靠著牆壁,用腦袋咚、咚地撞牆壁,嘆了幾十次氣。悲傷的嘆息在寂靜的走廊上聽起來格外大聲。
完了。一切都完了。自己沒有勇氣再約她了,下個星期,櫻花就會漸漸凋零,我的戀情也像櫻花一樣落幕——
「呃!」
美咲上氣不接下氣地出現在自動門前,晴人嚇了一跳,慌忙站直了身體。
她跑了過來,看到晴人被紗布包起的左耳,一臉快哭出來的表情。
「真的很抱歉!這是店長給你的!」
她在說話的同時,遞上了下北澤知名餅乾店的紙袋。她應該被店長痛罵了一頓,哭腫的眼皮讓他看了於心不忍。
晴人在自己臉前攤開手掌,苦笑著說:
「請妳不必放在心上,是我不對,不應該突然轉過頭。」
「沒這回事!是我的錯!」
「真的沒關係……」
「我會付醫藥費!請你把金額告訴我!」
「請妳不必在意!」
「我會在意!請你讓我付!」
美咲說著說著,突然情緒激動起來,聲音帶著哭腔,用力吸著鼻子。
「耳垂……如果無法縫回去……到時候,可以用我的耳垂!真的很對不起!」
我當然很想要妳的耳垂,超想伸手摸摸妳的耳垂。但是,看到妳這樣拚命道歉,就覺得很抱歉……
「妳真的不必放在心上——」
「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
「啊?」
「只要我力所能及,任何事都可以!」
「任、任何事?」
「對,我可以做任何事!」
她可以做任何事喔……
就在這時,晴人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雖然他知道這樣很不公平,但是——
「那……」
他顫抖的雙唇用力深呼吸,然後對她說:
「那請妳和我約會!」
美咲站在鴉雀無聲的走廊上張大了嘴,整個人愣在那裡。
晴人看到她的反應,立刻後悔自己不該提出這樣的要求。這也難怪,她應該完全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提出約會的要求。
時機太糟了。問題在於話一脫口就像潑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來了。
「因、因為剛好是櫻花的季節……那個……我們一起……」
晴人直直地注視著美咲。
「請問妳願意和我一起去看櫻花嗎?」
美咲似乎終於理解了他的意思,慌忙移開了視線,纖細的手指撫摸了嘴唇好幾次,似乎在整理自己的思緒。晴人見狀,覺得她應該在思考如何拒絕。
果然不行啊……唉!早知道不應該提出這種莫名其妙的要求……
晴人垂頭喪氣,已經對約會不抱希望了。
「好。」
「啊?」
晴人難以置信,一時說不出話,然後就像在對外國人說話似地一字一句問她:
「妳的、意思是、約會、OK嗎?」
美咲停頓了一下,用力點了點頭。
「真、真、真的嗎!?」
晴人的臉上漸漸露出了笑容。
太好了!終於可以和有明小姐約會了!耳垂被剪太值得了!
因為太高興了,他很想跳起來。
接著,他們互留了電話。她特地為晴人把他的東西和腳踏車帶來醫院,所以晴人可以直接騎回家。
他在醫院門口騎上腳踏車,向她微微點頭致意,美咲也一臉僵硬的表情向他微笑。晴人連續鞠了好幾次躬,用力踩著腳踏車的踏板離去。
他騎在國道上,感受著夜晚溫熱的風,覺得等間隔排列的路燈比平時更加耀眼,行駛在前方車輛的車尾燈好像玫瑰般鮮紅,眼前的景象比昨天看到的世界更加、更加美麗。
晴人在笹塚車站附近的河畔道路上停下腳踏車,坐在座椅上,欣賞著路燈映照下的櫻花樹,和隨風飄散的花瓣。
他從手機中找出美咲的電話號碼,覺得這十一個數字就像是通往幸福未來的密碼。他笑得眼尾都垂了下來,但突然吹來的夜風立刻帶走了他的笑容,像黑色污漬般的罪惡感在內心擴散。
——職業攝影師很厲害!
他想起美咲的話,忍不住胸口疼痛。
晴人彎下身體。
必須向她道歉……因為我並不是攝影師。
必須為一直說謊欺騙了她道歉。
他撫摸麻醉開始消退的左耳,感受到一陣刺痛。
這也許是說謊的自己在內心感到的疼痛。
在那個節骨眼提出約會的要求太犯規了,實在太難拒絕了……
「唉。」
***
美咲靠在小田急線車門上,輕輕嘆了一口氣。 太出乎意料了。完全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提出約會的要求。
電車停在梅之丘車站後,她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向了驗票口。
白天時總是人來人往的學生街,在夜晚十一點之後,幾乎沒有人影。美咲走進車站前的便利商店,買了奶茶和果凍,拎著塑膠袋走回家裡。
之前不是沒聽過美髮師不慎剪到客人耳朵的事,當然,即使只是剪到耳朵的疏失也不應該發生,但從來沒有聽說有人把客人的耳朵剪下來。
客人搞不好會告上法院,髮廊也會面臨倒閉的命運。所以當客人被送去醫院後,店長一臉氣急敗壞,大發雷霆說:
「妳給我回去當助理!」
好不容易才升上美髮師,她絕對不希望再回去當美髮助理。雖然是自作自受,但她真的很想哭……
在街角的魚店右轉,走了一小段路,前面就是一家居酒屋。木造的牆壁經過長年的風吹雨淋,已經變得很破舊,寫了「有明屋」的紅色燈籠孤伶伶地掛在店門口。
從玻璃門瀉出的燈光中,夾雜著客人的歡笑聲。任何地方都會有一家這種好像居酒屋樣板般的店,這裡就是美咲的家。
「我回來了。」
拉門發出巨大的聲響,正在和老主顧談笑的哥哥有明貴司抬起頭笑著對她說:
「今天真晚啊!」
坐在吧檯前的老主顧也都舉起大杯啤酒,笑著對她說:
「美咲,回來了啊!」
美咲平時都會親切地向他們打招呼,但今天沒有力氣擠出笑容。一身套裝、坐在吧檯角落喝著高球雞尾酒的吉野綾乃問她:
「妳怎麼了?」
綾乃是貴司的女朋友,就像是美咲的姊姊。她眉清目秀,一頭漂亮的黑直髮,散發出成熟女人的味道。美咲每次都覺得這麼漂亮的女生和哥哥在一起實在有點可惜。
「工作上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綾乃擔心地偏著頭問,美咲硬是擠出笑容說:
「不,沒事。」
不愧是綾乃,她的直覺還是這麼敏銳……
「美咲,怎麼了?工作上出了什麼差錯嗎?妳做事還是這麼粗枝大葉!」
貴司在胸前抱著黑色T恤下露出的粗壯手臂,豪爽地笑了起來。美咲對著神經大條的哥哥嘟著嘴說:
「你少囉嗦。」
她走向吧檯後方通往二樓的樓梯。
哥哥問她:
「晚餐呢?」
「不用了。」
「喔,是喔,今天有妳最愛的蠑螺。」
蠑螺?
美咲忍不住停下了腳步。想像蠑螺在鐵網上烤得不停冒泡的樣子,口水就忍不住快流下來了。再滴幾滴醬油,趁熱吃進嘴裡……嗯,太好吃了。肚子就像小動物一樣咕咕叫了起來。
「怎麼樣?到底是要吃還是不要吃?」
「……我要吃。」
美咲用力嘟起嘴,在綾乃身旁坐了下來。
***
隔天,她再度為前一天的事向店長道歉。店長經過一晚的沉澱,心情也平靜了,所以並沒有太生氣,也總算沒有把她降為美髮助理。
美咲並沒有因此鬆懈,客人來髮廊是為了讓自己變漂亮,自己的工作必須完成客人的心願,所以不能一直沮喪,必須振作起來,努力工作。
晚上八點,髮廊打烊後的簡單總結時,店長說明了當天的業績和必須改善的地方。目前包括店長在內,只有四名美髮師,老實說屬於人手不足的狀態,每個人得分擔的工作量很多。
但正因為人手不足,美咲才有機會升上美髮師,所以不能對忙碌的狀態有任何抱怨。
打掃完畢,當前輩美髮師離開後,她留下來自主練習。這是她每天必做的事,對著美髮假人頭刻苦鑽研,練習如何克服自己不擅長的髮型。她最不擅長剪短髮,所以必須一次又一次苦練。
當她回過神時,發現已經十一點多,差不多該回家了。她從口袋裡拿出店裡的鑰匙,一看鏡子,忍不住停下手。因為她發現有幾根白髮。
「又有了……」
她最近經常發現白髮。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白髮?是因為太累了嗎?
她拔掉白髮,忍不住嘆息。這時,放在口袋裡的手機震動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啊?美咲拿出手機,一看螢幕,立刻害怕起來。
是晴人傳來的訊息。
主旨:關於約會一事
內文:很抱歉,這麼晚打擾妳。我是朝倉晴人。
日前承蒙答應約會一事,按原定計畫,將配合妳的休假時間,如期在下週一舉行。上午十一點在新宿車站南口集合(不是南方廣場那裡,敬請注意)。那天是非假日,估計賞花人潮並不多,所以是賞櫻的理想日子。但是,萬一遇到下雨,則不適合賞櫻,屆時將再度調整日期,或是由我提供賞花以外的約會計畫,敬請放心。非常期待當天的約會。
怎、怎麼回事?為什麼寫這封硬邦邦的商業電子郵件給自己?這該不會是要我加入老鼠會的套路?但他是職業攝影師,應該不至於吧?
回家之後,她用手機搜尋了「攝影師 朝倉晴人」,想看看他拍了哪些照片,但並沒有搜尋到任何他拍攝的照片。
怎麼會這樣?網路上至少應該有他得獎的那張相片——
「原來他叫朝倉晴人。」
美咲驚訝地回頭一看,剛洗完澡的貴司拿著浴巾用力擦頭髮,探頭看著她的手機螢幕。
「喂!不要偷看啦!」
她假裝要用手機丟哥哥,想把他趕走,沒想到哥哥不悅地噘著下唇說:
「妳不是為了賠罪和他約會而已嗎?為什麼要調查他的背景?」
「只是想事先了解一下狀況……」
「事先了解狀況?妳不要一副好像樂在其中的表情。」
「你少囉嗦!我才沒有呢!我覺得很衰!」
她皺著臉,逃也似地衝進浴室。
她看著浴缸內冒出的熱氣,怔怔地陷入了思考。
他為什麼找我約會?他既然約我,代表他對我有意思?還是我想太多了?我太自戀了嗎?但既然找我約會,應該可以這麼解釋吧?她害羞得紅了臉。◇(節錄完)
——節錄自《我的櫻花戀人》/ 春天出版社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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