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清明引(204) 古弦吟-百族月碎2

作者:云簡

清陳枚《山水樓閣圖冊》局部。(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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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百族月碎(2)

話說月碎那日與任辛大吵一架,感憐身世,傷心不已,伏在床頭,迷迷糊糊便睡著了。夢中忽聞有人砸門,小童神色驚恐,衝將入內:「娘、娘子,快出來接客,不然……啊……」話音未落,被人拎到一旁,捂住嘴巴。

門口轉進一人,正是個俊朗青年,月碎揉揉眼睛,伸了個懶腰,起身迎接。不料突然冒出個紅髮女子,手中麻袋一抖,月碎眼前一黑,再無光亮。「帶走!」夜洋喝道,仇紅頂起手一拋,提腳一踢,麻袋落入兩個軍士手中,牢牢捉住,帶離紅樓。

「這……這便帶走了……」小童大驚。人財兩空,老鴇兒拼了命追打,仇紅頂陰笑一聲,撂下一錠金子,老鴇兒起手要拿,卻見一陣黑霧襲來,金子泛起綠光。「有本事便拿。」仇紅頂一甩頭髮,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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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主行在,屈晨銘遊城一日,方始回轉,連連嘆息。

金山道:「這江陵城中,富庶豐饒,屈大學士為何嘆氣?」

屈晨銘眉頭緊皺,負手疾走,連連嘆息:「禮崩樂壞,禮崩樂壞,唉……」

胡姬道:「屈大學士,王上有請。」

玄雪正在用膳,見人回來,下令賞賜御膳,大臣皆得有份。眾臣敬謝,主臣同樂,吃得熱鬧,唯獨屈晨銘面沉如水,一動不動。眾人早覺其性情古怪,清高自遠,志比鴻鵠,就快不食人間煙火,遂都不以為意。

豈不料「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宴席之上,屈晨銘隱忍不住,嚎啕大哭。惹得眾人不快,玄雪放下酒杯,面色微慍:「屈大學士,又有何驚人之語,讓本宮受教。」屈晨銘自隨駕以來,每到主上問策,不是學那曹營徐庶,一言不發;便是故作離經叛道之語,絕不為玄主出策。玄雪念其乃飽學鴻儒,仕林翹楚,加之年事已高,每每擔待,不予追究。然則現下更作出格之舉,於君臣宴上嚎啕大哭,不成體統——玄雪頓時心生不滿。

胡姬道:「日前傳回訊息,皇甫亦節被那寒山集天涯追殺,就不知屈大學士,是在哭那前朝逆君呢?」

屈晨銘霍地站起,指著胡姬,喝道:「女子臨朝,顛倒是非,成何體統!」此言一出,侍衛立時拔刀,尖指屈晨銘。

眼見逼近極端,玄雪不願老臣就死,一揮袍袖:「退下。」眾人收刀。玄雪道:「屈晨銘,隨本宮來。」說罷,起身離席。碧水兒押著屈晨銘,緊隨其後。

堂中臣子面面相覷。胡姬道:「王上不在,咱們也撤了吧。」話音未落,卻聽一個稚嫩聲音:「別走,別走,還有我呢。」尋音看去,高几之上,多了一團毛茸茸,一個小兒勉力爬上高椅,抱著雪兔,一揮羽袖,道:「你們繼續吃吧。」

金山「呵呵」一樂,舉杯道:「那便恭祝郡主,萬福金安。」

「哼!」夜洋怒揮袍袖,憤然離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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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內,君臣各自坐定。屈晨銘老淚縱橫,碧水兒遞過白布,笑道:「年紀一大把,還學小兒抹鼻子,當真是老小兒了。」

「你懂什麼!」屈晨銘喝道。玄雪微一揮手,碧水兒暫退。

「屈大學士今日遊城,可有甚見聞?」玄雪道,屈晨銘默而不語。玄雪又道:「本宮聽聞,屈大學士萱堂,也是夜氏一族。而今重遊舊地,難免觸景生情。」屈晨銘依舊端坐不語。玄雪不再說話,飲得手中茶涼,出了會兒神,道:「夜葦所報,宗室之間,不見孝悌之義,反而屠刀加身。再觀民間,三綱敗壞,五常式微,四維不張,八德無舉。族中長老利慾薰心,惑亂民智。道統衰落,人心無束;宗法不行,淪作廢紙一張。正是禮崩樂壞,王業將傾。」

聽聞此一番言語,屈晨銘神情微慟。

玄雪道:「禮崩樂壞,如何行王道?」

「維民以德。」屈晨銘竟拱手答之。

「道統衰微,民心離德,何如?」玄雪道。

「維民以法。」屈晨銘道。

「法令不行,百姓曲意逢迎,貌合神離,如何?」玄雪再問。

「維民以良知。」屈晨銘道。

「心失惻隱,民無良知,若何?」玄雪傾身相問。

屈晨銘沉默半晌,道:「天良盡喪,善心絕滅,人鬼何異,天降罪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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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月碎被裝入麻袋,五指不分,八方不辨,行了半個時辰,忽地被扔在地上,渾身生痛。幸而麻袋口未封住,掙扎著鑽將出來。環顧四周,驚覺自己置身高軒明堂,四周金絲彩幔,甚為華麗。此處行宮實乃皇甫命人修建,然則不料尚未臨幸,便已成亡國之君,正是為別人做的嫁衣裳。

月碎四處走走看看,心下又驚又喜,不知是哪位金主宅邸。想來自己來在這江陵城中已近三載,哪裡還有沒去過的地方,竟未發覺此地有如此堂皇宮殿。俯身望下,偌大江陵城一覽無餘,相較之下,紅樓隱身行市之中,早看不見蹤影。

歡喜之餘,便又走回中堂,各種玉器雕鏤,美不勝收。起手晃動,可惜皆黏在柱上,否則便真教她順手牽羊了去。忽地腳步聲響,明薄紗幔後走出一人,就座高位。月碎慌忙跪地,心下思量如何巴結。抬眼之間,又是一驚,心道:「此人,不正是那日紅樓之上、女扮男裝的公子麼?」心下立時不服,站將起來。

「大膽,見到王上,還不下跪!」碧水兒喝道。

「王上?」月碎冷笑一聲,道:「莫欺吾不識字,世上哪有女子坐得王上?」

「你眼前便是。」玄雪道。月碎眼見其人神態氣韻,不似說謊;心裡默默,好像也聽聞來往客商提過,當今王上是個女子。立時大驚,跪倒在地。心思轉了幾個轉,便又起身,口中嚅囁。

「你想說什麼?」玄雪道。

月碎挺直腰背,梗著脖子,語聲微顫,道:「為何同為女子,命運卻相差這許多。」餘音未落,顧影自憐,眼中含淚。

玄雪摺扇一頓,搖了搖頭,道:「你不會想成為本宮的。」摺扇再搖,眉宇生憂。

月碎抬頭,攤著雙手,道:「你怎知曉,便是能得這一日富貴,死也值了。」黯然之際,回想以前種種,哽咽道:「姑娘想必自小錦衣玉食,怎知我們這窮人家的女兒,如何討活?」

「既是民生之艱,本宮願聞其詳。」玄雪道。

月碎歷數自己種種遭遇:生而無母,父親暴虐,酗酒毒打,便如一日三餐。世道淒冷、鄰里漠視、自私自利、人不如狗……絮言之間,觸動傷情,苦世孤心,早已傷痕累累。「於此,生而何歡,死亦何苦?趁著芳齡尚在,猶有姿色,若不及時行樂,享盡浮華;悽苦人世,還有何者讓人流連?」月碎言盡之間,早已泣涕不已,淚濕衣衫。

片刻講述,聽得玄雪心頭欲雨。碧水兒眉心一皺,面有蔑意,道:「於此,娘子便主動獻身,自甘下賤,投身青樓,做的娼妓?」

「你——」月碎便要搶話,又被碧水兒打斷,喝道:「天底下誰人不苦,想必身世悽慘者多,比你有過之而無不及,也未見人人寡廉鮮恥,好吃懶做,貪得暴富,自甘墮落。」

聽聞此言,月碎忽地哈哈大笑,道:「你道我是自甘下賤,遭人唾棄?!哼,姑娘怕是不曾見過,鄰里鄉親,那個不是錢奴,笑貧不笑娼。」癲狂之間,笑聲驚心。

「你——」碧水兒氣極,面色緋紅,但要指罵,卻被玄雪攔下,只聽其人娓娓道來:「榮華享樂,皆是人前顯耀,身外之物;卻非自心充盈,坦蕩無憂。人言者,知足常樂。現下你已賺得富裕,緣何不就此洗手,返鄉歸田,落得清淨。」

聽聞此言,月碎仰天大笑,眼角出淚。轉頭望見雕梁畫棟,道:「吾還未得享極致尊榮,如何甘心?」

「大膽!」碧水兒喝道,玄雪攔道:「你之所求,本宮賜你,如何?」

「王上三思!」碧水兒道,「只怕其人得了便宜賣乖,一山還望一山高,有負王上隆寵。」

月碎譏笑一聲,心思方才堂上女子語出驚人,想必也是個捨不得的,登時啟口道:「這位子金金黃黃,諒你也捨不得讓我坐坐。」

玄雪眉心一皺,道:「宣胡姬上殿。」碧水兒照辦。

少時,胡姬上殿,玄雪道:「本宮答應,讓月碎享一日尊榮。這一日內,你便要如敬奉本宮一般,侍奉於她。」此言一出,堂下三人皆驚。胡姬道:「王上三思。」

玄雪一揮摺扇道:「本宮既領君位,豈可戲言,爾等明日照辦。」胡姬雖心生不解,無奈君令如山,只得領命。玄雪正欲下堂,忽聞月碎道:「等等。」

「爾還有何要求?」玄雪道。

月碎擺著架子,道:「既要在此耽擱,我須得回去拿些東西。」

玄雪脫口笑道:「這裡的東西,不足你用麼?」

月碎道:「娘子我也是嬌貴,便用自己的才舒適。」

玄雪無奈笑笑,道:「准。」便往後堂而去。看其走的遠了,月碎便往那金黃椅子上一坐,滾了幾滾。「下來!」胡姬喝道。月碎起身坐直,模仿著玄雪模樣,道:「本宮命你,不得大呼小叫。」

胡姬長劍出鞘三分,喝道:「今日你還不是王上!」月碎一聽,臉色一變,怎奈那黃綢滑溜,立時落下地來,起身道:「本娘子要回去拿東西。」胡姬道:「今日不許你出宮,不管什麼東西,我派人取來便是。」

月碎登時著急,道:「緊要的東西,你們粗手粗腳,弄壞怎辦?」

胡姬道:「那便教小廝送來。」

月碎愈發心急,竟然眼眶含淚,道:「小人家家的,哪知道娘子放在哪裡。」

胡姬心思一轉,正要發作,卻聽碧水兒回來道:「怎地還在,不是回去拿東西麼?」取了香爐,轉身離去。胡姬無奈,想來王上有令,只好押著其回到紅樓。

便至紅樓,老鴇兒衝上前來:「娘子可回來了。」再觀月碎身邊那人,真乃傾國之色,登時雙眼放光:「這小娘子,哪裡來呀?」話音未落,卻被長鞭勒住脖子,直伸石頭。胡姬陰笑一聲,道:「你快些去,否則教她做了吊死鬼。」

月碎嚇得大驚,連滾帶爬上了樓,關上房門,開始搜尋:地板下、枕頭裡、夾層間,翻出數十張銀票,一堆珠寶首飾。再將平日裡不得穿的貴衣裳,取了幾件,剛要下樓,卻然頓步,心思:「那老鴇兒平日裡作威作福,我便晚些下去,也叫其人送了老命。」念及至此,心中竊喜。坐在梳妝檯前,穿上大紅貴裳,掛滿金銀首飾,畫得濃妝豔抹,這才慢慢悠悠,闔上房門,走下台階。

眼見那老鴇兒趴在地上喘氣兒,顯是沒死,心下罵了一句。小童見狀,立時不解,捉住月碎袖子:「娘子這好打扮,是要去哪裡?」

月碎正自得意,揚眉道:「便是去那王宮裡,也做得娘娘。」

小童立時拉住,眼睛鼻子擰在一起,道:「娘子可是發燒,說得混話。」

月碎推開其人,道:「天下間女子做得王上,我做不得?哼!」踢開小童要走,卻不想被攔腰抱住:「娘子好不開眼,知曉自己積了幾兩德。這滿身的綾羅珠寶,娘子拿身子換;現下又要作什麼娘娘,娘子又拿什麼換!」

月碎一聽便怒,「啪啪」兩個嘴巴,打得小童整轉了個圈,恨恨道:「娘子我還有這條命,休要你管!」說罷,忿忿而去。胡姬看了陣笑話,呵呵一樂,揚長而去。(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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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麗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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