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與我們並肩作戰》(4)

神與我們並肩作戰,高智晟,維權
《神與我們並肩作戰》書封(博大出版社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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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回眸

口述/高智晟 文/易帆、郭若

過年

過大年在農村地區具有特別的意義。過大年是中國農村最大的節日,也是最被農村居民看重的節日。過大年之所以為農村居民所看重,是因為在新年,農村居民可以吃上一年裡吃不上的好飯菜,穿上一年裡捨不得穿的好衣服。

農家人有時一年裡不曾見面的親戚也會在這個期間你來我往,家境較好人家的小孩還可以有壓歲錢及較多的鞭炮之類的獲得。

迄今為止,我印象中最為刻骨銘心的過年是父親去逝後的第一個新年,直至今天,我一生的任何時候都能理解在那樣的年月對過大年屈指、期盼心情的急切!但今天的我,是不完全理解那時過大年時我和弟弟們對花炮鍾愛的強烈心理。父親去逝後的第一個大年,我們因不像別的同齡孩子一樣能有裝在兜裡的花炮而偷偷流淚,也因沒有鞭炮而遠離同村同齡孩子們玩耍的群體。

另一個遠離同齡孩子玩耍群體的原因是從我記事以來,當然包括有父親的新年裡,我們家的孩子過年從未有過能換件新衣裳的榮耀,而讓幼小的我們忘不掉及難過的是,同村同齡孩子過年穿上新衣裳是無一例外的規律。那時的心理也很有意思,我們常常遠遠窺視著別的穿著新衣裳在玩耍的孩子群體,心裡竟想著他們中間的一位或者是幾位也沒有換上新衣裳該多好啊!但這種「理想」的場景是從未出現過的。

父親去世半年後,我們一家被時間裹脅著,拖入了沒有父親後的第一個大年。與往年過年前的心情截然不同的是,在我們的心裡第一次出現了怕大年來臨的心態!

當時,隨著大年的臨近,一種全家都能感覺到的沉悶壓抑氣氛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盡管當時我才十多歲,但仍是這種壓抑的具體承受者。記得還有四天就是大年,家中仍未置辦一分錢的年貨,家中也沒有可供置辦年貨的一分錢,家中更沒有價值一分錢的可被當作年貨來支使的什物。其時父親才去逝六個月,母親的精神、心理仍處在茫然失措的狀態中,這期間母親也沒有顧得上去刻意掩飾她的茫然及失措。

臘月二十七,母親紅腫著眼睛叫我跟她出一趟門,全家誰也未敢問母親要到什麼地方去。我被母親拉著手離開家時,我還一步一回頭地看著哥哥他們的表情。那是我第一次走出家門最遠的地方,母親一路未發一言地拉著我的手走了三個小時,來到了距我家二十多里地的一個叫西山的村子。進了那個村,母親告訴我,這裡有她的一個姑姑(我的老姑),是個盲人,並說:「你父親今年剛走,媽媽實在是走投無路,來這裡是看能不能和你老姑借東西把年過了。」

可這一趟我們母子倆等於跑了空,老姑是個盲人,一個兒子還是收養來的,家中窮得與我們不相上下。我們在老姑家喝了一頓稀飯後準備離開時,老姑的盲眼裡流出了淚水!她用手在母親的臉上、頭上撫摸著,最後摸索著從另一孔窯洞裡舀出來一碗黃豆芽,包起來給了母親。

返回的路上,我們走得特別慢,我能感到母親在思考著什麼,走了一半路天就黑啦。當我們走到離家還有兩公里的河溝裡時,母親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像孩子般地嗚咽起來,我感到母親握著我的手抖得非常厲害,手上的汗水濕淋淋的。母親哭了好一陣子後,停止了哭,用衣襟擦拭自己的淚眼、臉,然後用手撫摸了兩次我的頭後,又用手擦掉我的眼淚。

「唉,觀音娘娘求你保祐我的這些可憐的、沒爹的孩子吧!潤慧(我的乳名),你爹剛沒了(去世),媽媽是被打懵了,你放心,媽媽不會老是這樣的,過完年就會好起來的。」母親帶著哭腔說。

當我和媽媽回到家時,全家正焦急地等待著我們的歸來。天無絕人之路,四天後的大年三十夜裡,我們吃上了叔父送來的一斤多豬肉,大年初一我們吃上了以蘿蔔絲為主,摻和著一點叔父送來的肉的餃子。

從那個大年開始,我的堅毅、堅韌的母親形象清晰起來。持續了許久的悲痛,被明顯的堅毅、對我們愛的堅韌及責任所摧抑,成熟了的母親將我們帶向了成熟。

二○○六年一月大年初一於陝北在母親的窯洞裡

一把舊銅瓢

「有朝一日能吃飽肚子」是父親一生未了的夙願!

一九七五年,我們在沒有了父親的同時,也沒有了任何可供再變賣的什物,原本一貧如洗的家因此變得負債累累,在母親的世界裡猶如天塌地陷般。

當父親入土後,三十八歲的母親背負著巨大的悲痛,有些不知所措地開始拉扯著我們兄弟姐妹七人進入了她生命歷程中最為艱難的階段。我們的記憶中,早晨天亮起床時,母親睡的鋪位總是空著的,起早貪黑地勞作可能被那時的母親認準是可能讓全家活下去的唯一有效途徑!晚上總是在伸手不見五指時才能盼到母親回家,我印象最深的是,母親每至晚上勞作回來,總要規律地坐在我家的門坎上歇好一會兒,每每這時母親總是一言不發,我們都知道那是母親勞作了一天太累所致,坐一會兒後,她總是緩慢地站起來,拖著疲憊的身子開始做飯。

父親剛去逝的半年裡,母親的感情心理是極度的脆弱。我印象中母親堅強起來是始於父親去世滿一年後。在父親剛去世的半年裡,母親的嗚咽、哀嚎會在任何時間、任何場所發生,一種撕心裂肺的哀嚎常常隨時爆發——在做飯的過程中,在吃飯的過程中,在勞作的過程中。我的記憶中,母親的哀嚎一般會迅速引發全家人的嚎啕,一般都會有鄰居的嬸娘、叔父來勸止,那時我雖然年齡較小,但每每看著悲痛中的母親,我的心裡是非常痛苦的。

記得有一次是夏天的中午,我跟著母親去井上挑水,我們村的水井坐落在懸崖中間,一條僅能行走一人的小道通往水井,人們去挑水時必須帶著舀水的瓢,將石縫裡滲出的水舀到水桶裡。那天正值中午,熾熱的太陽曬得滿世界閃著耀眼的白光,山裡的中午死一般地寂靜。母親舀滿了水桶後掛在外面的銅瓢突然脫落,水井沿下是七十度左右的亂石坡,銅瓢滾經亂石坡時與亂石擦擊發出異常刺耳的聲響。這是一把不知始於祖上哪一代人用的銅瓢。

母親呆呆地站在那裡哭出了聲,絕望地看著繼續快速向下滾落的銅瓢,在附近地裡幹活的大哥顯然以為母親出事了,嗚咽著跑了過來。母親哭著對著跑過來的大哥說:「禮義(大哥的乳名)這可怎麼辦呀!媽媽把銅瓢給摔下去啦!」大哥撲過去拉住母親大哭,哭完後母親要下去尋回那把銅瓢,大哥爭著要去,母親執意不同意,最後母親花了一個多小時尋回了那把已在剛才滾落時摩擦得澄亮發光的銅瓢。

一把舊銅瓢,時價不值兩元人民幣,這樣的經歷讓今天的人聽來可能會覺得我們是小題大作,可在那年月,在我們這樣的家庭,又是在母親生命最為特殊的那個時期,一把舊銅瓢,母子幾個人驚心動魄數小時。

二十多年過去啦,那把舊銅瓢脫落擦過亂石時發出的刺耳聲,母親絕望的哭嚎聲,至今音猶在耳。

半把炒黃豆

回到了母親生我養我的地方,窯洞裡、院落中、山道上,目及之處記憶所至,腦海裡母親的身影、母親的形象及音容笑貌無處不至。

我出生的窯洞前幾年被母親送了人,現在被別人占居著。我們兄弟姐妹都誕生在同一孔窯洞裡,母親就是在這孔窯洞裡將我們兄弟姐妹養大。窯洞裡的土炕上一般睡上四個人時比較寬敞,睡五個人即比較擁擠,父親在世時我們的炕上要睡九個人。從我記事時起,我是和四弟與父親同睡一個被窩,直至後來父親去世前被抬到縣醫院時止。全家中沒有一個人能享受到單獨蓋一塊被子睡覺的待遇。

我的記憶中,每到晚上該睡覺時,父母總是像現場調度員一樣安排、調整、平衡著每個人的需要,按母親後來經常當作笑話說的那樣:「每晚能讓你們停息下來,我就冒出一身汗。」母親就是這樣在睡前都得冒出一身汗的艱難困境中將我們養大,並將我們一個個送出了家門。

我出生的窯洞外面院落前有一條小道通向外面的世界。上中學的三年裡,母親天天不變地在我上學必經的這條小道上目送我上學,晚上又定會站在這條小道上等我放學回家。嚴寒酷暑,風中雨裡無有例外。記得有一次晚上我從學校回來,母親像往常一樣站在小道上等我,母親每次聽到我從山路上跑下來的腳步聲時,百分之百的要喊一聲我的乳名,那次也不例外。但在往日,母親聽到了我的應聲後會趕緊先回家給我熱飯吃,但那天有點反常,母親不像往日那樣自己先走回家,她一直等至我走到她跟前時,也未往前走。

我感到氣氛有些不同尋常,我喊了一聲「媽」,母親過來用手在我的臉上撫摸了一下,然後說:「潤慧,你聽媽媽給你說,咱家現在一顆口糧都沒了,今天我帶你四弟去下窪(一個村名)村親親(方言:親戚)家借也沒借上,今黑夜(方言:今晚)媽媽沒辦法讓你們能吃上飯,媽媽明天肯定有辦法,今黑夜就早點睡覺吧!」然後拉著我的手回了家。

那天夜裡,我悄悄地哭了許久,枕頭被哭濕了一大片,不是因為我肚子餓,父親早逝後我們較早地懂得了母親的艱辛,我知道一大群孩子今夜吃不上飯母親的心裡會有多苦,更何況明天天亮後這一大群孩子還得活下去,口糧從何而來?那天夜裡,我聽到母親許久都沒有入睡。

第二天天不亮,母親照例叫醒我去上學,送我至那條小道上時,母親拉著我的手,將半把炒黃豆放在我的手上,從母親手上接過來的炒黃豆有些潮濕,從黃豆上帶著的溫度判斷,這半把炒黃豆在母親的手裡是被攥了不短的時間!由於天還很黑,我看不見母親的臉,我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滾下,我堅持要把這半把炒黃豆中的一半留給母親,讓母親給同樣餓著肚子的弟弟妹妹吃,母親不同意,我不走,我哭出了聲,堅持我的要求,母親始終未哭,堅決地將我推向了上學的路。

那天天黑我回到村裡,仍站在小道上的母親喊完我的名字後匆匆回家,我知道母親借到了度命的口糧。

二十八年過去啦,這一幕從未在我的記憶裡模糊過。

二○○六年一月二十六日於母親的窯洞裡

我的平民母親

二○○五年三月六日下午十六時二十四分,我的母親離開了這個她異常深愛著的人世,我們兄弟姊妹七人結束了有母親的時代,沒有母親的時代開始啦!

母親生命的最後時刻,我為了一群與她老人家年紀相當的、已上訪了十年之久的老人提供法律幫助剛剛回京,接到四弟打來的電話,一種不祥使我失措。電話裡傳來了四十歲弟弟的嚎啕聲,巨大的悲痛及揪心的絕望淹沒了周圍的一切存在,我不清楚我哭倒在一個醫院大廳裡的過程,我感覺到了我的臉貼在地面上的冰涼。當被妻子及岳母扶起時,我發現我的面部已大部份麻木無覺,腦部缺氧致眼前昏暗狀。嗚咽中回到家裡;嗚咽中完成了準備連夜回家的過程。

天黑,我駕車開始了千里之行,同我一起上路的還有絕望、悲情和茫然。

平時五個小時的路程,被昏昏兮兮的我用去了八個多小時,路異常的漫長。在太原市大姐家歇一小時後,我們又開始了苦旅……!

每次回到那個至今貧窮卻讓我永遠魂牽夢縈的小山村時,來接我的人群中第一次沒有了母親,而且是永遠的沒有了母親。全家人嚎啕動天。看到已蓋得嚴實的棺材,我的悲情無以自禁。我在院子裡跪倒爬行至前,匍匐在母親的棺材下,揪心的絕望及深徹心底的悲情再次至極限……

父親遺願成了母親目標

六十七歲的母親永遠地離開我們,在母親六十七年的人生生涯中,有六十年的時間是在貧窮及磨難中熬過。

母親六歲時喪父,八歲起作童養媳。母親一生無數次給我們子女講述她作童養媳期間所經受的苦難,那種讓她老人家終生刻骨銘心的苦難故事一生都沒有講述完,儘管母親做童養媳的時間是四年(母親十二歲那年,偷偷的跑回了外祖母家)。

十五歲時,母親隨改嫁的外祖母來到她後來生活了五十二年的小山村。母親生活了五十二年的小山村後來僅有兩百餘口人,這個小山村當時的規模是可想而知的。

十六歲時,母親嫁給了我的父親,按三姨講述的是,當時父親家是一貧如洗。這個從貧窮開始的婚姻存在了二十二年。

二十二年一如初始,至終未變的就是貧窮。按三姨的講述,這個從貧窮開始,最後在極度貧窮狀態下結束的婚姻,大部分時間裡父親、母親是「貧窮地幸福著」。

十七歲時母親生下了大哥。母親二十五歲時,四十一歲的外祖母病故,其時我剛剛出生才四十天。在我們有記憶的時間裡,每每談及外祖母,母親常常淚水洗面,對外祖母的思念之情令人甚是感慨!

母親三十八歲時,四十一歲的父親患癌症逝去。父親的逝去,給母親及全家帶來的悲痛情勢用我手中的這支筆根本無法將之窮盡。

父親一生的夙願是有朝一日能吃飽肚子,這個至死未能實現的願望在父親亡故後發生了改變,即一家人從父親在世時「吃飽肚子」的願望,變成了母親「讓全家人活下去」的目標。父親去世前的悲慘經歷,極致地增大了母親此後維持讓全家活下去之目標的難度。

為給父親看病,家中已沒有了可供人拿去變賣的任何什物,孩子身上的血也到了不能再抽的邊緣!大哥身上的血被抽得不能正常行走,而其時大哥是一家中唯一具有勞動能力者!當已咽氣的父親躺在家中的地上時,撕心裂肺的悲痛並不是當時母親及全家人痛苦的全部。父親被抬離縣醫院時,留下了在當時是天文數字的債務,而當時全家,具體地說是母親,面對這些債務的償還,有如我們面對已沒有了生命的父親一樣,是茫然及無奈。

面對已躺在地上的父親因無錢置辦棺材而無法入土之痛,更令可憐的母親絕望至呼天喊地。另一個在當時的現實局面是,有一大群饑腸轆轆的孩子,無一粒稻糧可供下炊。唯一具有勞動能力(而不是勞動技術)的大哥,因給父親輸血量多,且全無使身體恢復健康所需的營養條件,而成了一個勉強的能生活自理者。母親和她的那一群孩子當時身臨山窮水盡之境地。

父親的「成功」入土,隨之而來的是全家歷時十年的生存保衛戰。母親是這場戰役的靈魂般的指揮者,又是這場令人身心疲憊戰役中具體任務最為繁重的戰士。為了讓她的孩子能活下去,母親開始了沒有白天黑夜的勞作。白天在黃土地裡勞作的過程中,人們時常能聽到母親勞作過程中發出的讓任何聞者潸然淚下的哀嚎聲。傍晚回到家裡,僅完成讓她的一大群孩子吃上飯及上炕入睡過程的勞作量,即足讓一個精力充沛者累得直不起腰來!而勞作了一天的母親每天還必須面對這個過程。

一九七五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在眾人的幫扶下,父親獲得了一口價值四十元人民幣的棺材。身體高大的父親佝僂著背活了四十一年,他的遺體被屈蹴著放入那口賒來的棺材裡,解決了父親的入土之難。

自古言:「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似乎「柳暗花明」規律性地成了每一「山窮水盡」後的必然歸宿,母親沒有這種幸運。山窮水盡,在父親亡故後的二十年裡,是母親一直面對的局面。

當她的孩子全部入睡後,昏暗的煤油燈下,母親開始有時是徹夜的紡棉線活,這些在黑夜裡從不間斷的紡棉線活,是全部孩子有衣穿的保證。夜深人靜時,偶爾從睡夢中醒來,常常能聽到嗡嗡的紡車聲,間中伴有母親低沉的悲哭聲。不到半年的時間,母親已骨瘦如柴。母親不分晝夜的勞作並沒有有效提供孩子生存下去所需要的東西,沒有創造保障全家人能活下來的條件。盡可能減輕母親沉重的負擔成了全部孩子的自發選擇。

但禍不單行,身體極度虛弱的大哥在父親去世快一年之際病得不省人事,在一個漆黑的半夜裡,在母親無助的哀嚎聲中,大哥從家中被送到縣裡醫院,又一輪雪上加霜的災難已實實在在襲來。本已弱不經風的一家人再次進入極端困頓的境地。母親瘦弱的身體再次頂住了命運之神的恣意肆虐。母親堅定地拒絕了任何勸其改嫁以解脫自己災難人生的好意。母親堅定地告訴任何勸說者,將這些沒有了父親的孩子撫養成人將是她一生不變的願望。母親堅定地做到了這一點。

三萬六千里 中學走讀生活

母親是個有遠見的人,她的遠見是我們子女今天價值的全部基礎。母親決定讓我大哥及姐姐之外的其他孩子上學,當時的這個決定近乎天方夜譚。但二哥以下,後來我們都讀完初中。接受完初中教育的經歷,成為改變我們子女個人人生命運必不可少的條件。儘管已懂事的二哥因心疼母親堅決拒絕上學,但母親的這個決定是不容商量的,二哥在極度貧窮的家境中讀完了初中,這對他未來參軍及後來的發展極具意義。對於我的學習,是所有孩子中母親花費心血最多的。我小學基本上是處於一種自學狀態,經濟困難不是造成這種局面的唯一原因。

從父親去世的第二年起,全家每年前半年裡的生存條件,是由我和十歲的弟弟以起早貪黑挖藥材來保證。每個白天,我和弟弟冒著酷暑及諸多危險去挖藥材,伸手不見五指時,餓得直不起腰的我和弟弟回到家裡,喝上一肚子毫無任何營養的稀飯倒地入睡。而母親則開始了她的另一種勞作,即幾近徹夜地,將我和弟弟挖回家的藥材逐根用桿麵杖碾壓然後抽去根筋,再逐根擺好,以便天亮後晾曬。

這種由我、弟弟及母親三人形成的挖藥材、以換取紅高粱度命的機制一直延續至一九七七年。不變的公式是,每十天一個集市,十天裡挖回並已曬乾的藥材基本上均為十斤以上,但最多未超過十一斤,每斤一元二角,可得到十二元以上的現錢。帶著殼的紅高粱一斤二角五分錢,每次賣完藥材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其中的十元錢換成四十斤紅高粱,這是未來十天裡全家的全部口糧,每次餘下二元左右的錢用以食用鹽、燈用煤油等花費。

當秋季不能挖藥材時,母親又指導我們去拾撿農業社秋收後散落在田地、路旁的糧食顆粒。這種拾撿穀糧的時間一般需要近兩個月,在這段時間裡,我們兄妹的拾撿,能夠讓一年中無糧的時間減少兩個月。

西北黃土高原的冬季,嚴冬規律般地與強韌的西北風結伴而至。在別人家的孩子足不出戶時,我們每天滿山遍野地去拾柴禾,因我們沒有錢去買碳燒。貧窮、惡劣的自然環境及母親的堅忍,培育出了那些年我們能成功活下來的運行機制。至一九七七年下半年,我自己進入了歷時三年的另一種規律,母親決定供我去讀初中。

坐在母親的棺材前追憶那三年的初中讀書生涯,喚起了我心中無盡的痛,母親用堅忍、耐勞、超乎想像的責任心保障我走完了三年的初中讀書生涯。

我就讀的古城中學在距我家十里的高山上,當時我年齡小,走完十里路需近一個半小時。由於住校就讀每天需要交八分錢的伙食費,母親鼓勵我走讀,據此開始了越時三年的、行程三萬六千里的走讀生涯。

三年裡,母親實際上沒有睡過一夜好覺,我每天天亮時必須趕到學校,路途所需一個半小時,起床、吃飯到出門的過程需一個小時,亦即,在三年裡,每一個夜晚的時間都要被切掉兩個半小時,而這兩個半小時不能睡覺的時間,也只是我起床後耗掉的時間,母親被耗掉的睡眠時間遠不止之。

當時全村沒有一個鐘、一隻錶,夜晚掌握時間的方式仍為不知始於什麼時間的延續做法——看天象。在我睡夢中,母親一個晚上要出門幾次看星星,以判斷時間,這已成了一種生活狀態。陰天夜裡,母親根本不敢睡覺,憑著感覺以判斷時間,三年裡風雨無阻。母親的責任心及犧牲保證了我三年裡從未有過一次遲到,更無曠課現象發生。

我以我的方式回報著母親。三年裡,我將所有可供利用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讀書、學習成了三年裡的一種生活狀態。我利用一切時間、想盡一切辦法讀書。當年我用勞動換他人小說、刊物來讀的故事成為人們至今笑談的素材。

我的學習成績,在全班五十多名同學裡從未排在前三名以外(當然我的調皮名次亦排在全校前列)。雖然我後來考上全縣重點高中,但因貧窮而輟學,但這三年的讀書生涯,為我一生的價值奠定了最重要的基礎。

這三年的中學生涯,在我一生中的作用無以替代,它為我後來多年的自學提供了諸多條件、方法及可能。三年的學習生涯及其價值,是母親和我共同完成及創造的。

母親的道德力量

母親是個有道德力量的人,母親的道德力量、價值並不取決於我的認識及我手中的這支筆。但無論如何,我的這支筆是無法窮盡母親在道德方面所積累的厚重底蘊。

母親身體力行讓我們子女明白:任何不勞而獲的作法都是不能接受的。饑餓的我們,任何偷吃他人瓜果的行為,都將受到母親嚴厲的懲罰,以致幼小的我們是路不敢拾遺。

母親對奶奶的孝順遠近聞名,相比之下,奶奶在我們記憶中的形象則較為糟糕。我們記憶中的奶奶,不罵母親的時間只有三種情形,即:吃飯、睡覺及我母親不在家裡時。每每在背地裡,母親常常委屈地流淚,她告訴我們,奶奶的一生極為坎坷,早年喪夫、老年喪子,非常的不易,奶奶的世界裡只有咱們這家人,罵別人又不能,罵咱們若能解解可憐老人的煩悶,容忍一下沒有什麼。

在我們的記憶裡,母親經常被罵得淚流滿面。在全家限量分飯時,奶奶不在此限中。常常正挨罵的母親撈了第一碗稠稀飯給奶奶後,剩下的飯與水唯一的區別只是顏色。

在寒冷的冬季早晨,我們窯裡的水缸常結著冰,而奶奶的窯裡則被燒得暖烘烘的,以至我們都爭著陪奶奶睡。每遇集市,母親總要給年老的奶奶設法買點兒吃的。在我的記憶中,每每這樣的過程都很神秘,所有的孩子都被嚴厲禁止踏近奶奶房門口半步。當這種禁止被解除時,究竟是什麼好吃的,只能是我們好奇的猜想。

母親經歷六十年的貧苦生涯,這並未影響她對其他窮人的扶助。窮人眾多是最大的且是最持久的中國特色,那年月更甚。出來討吃要飯的是窮人,未出來討吃要飯的也是窮人,窮人之間的互濟尤顯重要。母親作為那個時期未出去討吃要飯的窮人,對那些出來討吃要飯的窮人的幫助在當地是老幼盡知。到了冬季,不管來自天南地北、不管來者姓甚名誰、人數多寡,母親都不厭其煩地將這些被迫出來討吃要飯的窮人張羅到我們家裡,白天為他們提供歇腳點,夜晚為他們提供睡覺的地方,人多時,我家一孔窯洞裡住著十幾個人。

黃土高原的冬夜,嚴寒及勁風讓窮人膽寒,我們的窮宅也不特別暖和,但卻能有效阻卻嚴寒及勁風。年復一年,母親為多少窮人在嚴冬裡提供過避寒幫助,連母親自己都說不清,只記得只要我們村子裡來了窮人,村裡的人總會不約而同地告訴來者,讓他(她)們來找我的母親。二十多年後,我成了在弱勢階層頗具聲名的律師,常有拄著拐杖、坐著輪椅、無交費能力者被其他熱心的律師同行帶到我的辦公室時,我總能想起母親扶助窮人的情景,我每每會心一笑。當今天想到之時,我的淚水已若熱泉湧,母親已躺在我面前的棺材中。

母親的扶助窮人之舉,最令我記憶猶新的有其中兩次。一次是一個寒風刺骨的隆冬夜,有一群要飯討吃的窮人鑽進一孔破窯洞,已入睡的母親得知後,又起來帶著我們去找那些跟我們一樣窮的人。至今我記得特別清楚,當我們隨母親來到那孔破窯洞前時,窯洞口顯然已被裡面的人用麥梗、穀草封住。母親撥開了那些柴草,眼前的景色讓人心酸,藉著寒月光,八位不同年齡的男女老幼緊緊擠在一起。母親說明了來意。

在母親撥開柴草時顯然受到驚嚇的那群窮人都不說話,看了我們一會兒後他們又互看,母親用語言贏得了他們的信任,一群窮人(當然包括我們)當天夜裡擠到了我們的家裡,炕上、地上全都是人。

另一件事是:有一年夏季的一天,一名討飯的母親帶著孩子到了我家,恰逢我家倉中無一粒糧米,根本沒有條件援助來者,討飯者失望地帶著孩子準備離開,母親讓她們在我家等一等,過了一陣子,母親手捧著兩個還未完全長熟的玉米回來。母親是跑到了自留地裡掰了兩個玉米棒以接濟來者。

母親一生敬天行善,對佛信服的虔誠狀令人感泣。我當了律師的第一年,母親迅速擺脫了貧窮。脫離了貧窮後的母親已是兒成女就,敬信佛以及行善,成了母親精神生活的重要內容,對此,我盡可能的以物質支援。

我常常為母親信服佛事以及行善之舉,感動得熱淚漣漣。前幾年,盜墓賊常常在行竊後,將無辜的、無主墳者的遺骨扔得漫山遍野,母親不遺餘力,自己掏錢置辦木匣子將之掩埋。逢年過節,從未忘了囑咐一群孫男、孫女去給「他們」燒紙。

擺脫了貧窮後的母親並未忘了對窮人濟助。近幾年,每年新年回家(包括剛剛過去的母親生命中最後一個新年節裡),常有一些我們兄妹不認識的人拖兒帶女到我家來吃飯。這些人規律地「衣衫襤褸」。每每向母親問及(來人是誰),她老人家均笑答曰:「是咱家的親戚。」

今年新年的一天,一位瘦弱的父親帶著兩個孩子來到我家,躺在炕上的母親吃力地告訴我,這是你們的姑表親,並吩咐大嫂、大姐給做飯(我們全家剛吃完飯收拾停當)款待,並特別交代我們,一定要讓大人、孩子都吃好、吃飽。聽到兩個孩子咳嗽不止,母親讓姐姐和我掏錢給那兩個孩子看病。後來四弟告訴我,那是鄰村討飯吃的窮人,母親將他們認作親戚,所以逢年過節必來母親家。

當時四弟笑著告訴我,母親的這種親戚有很多。同村兩個喪父的窮孩子一家,從他們喪父後不久,即成了我們家名實相符的親戚,我一直定期資助她們學費。逢年過節,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在一起。母親的後事處理過程中,她們像母親的孩子一樣盡著孝道,令人幾多感慨、幾多心碎。

我們兄弟姊妹七人的一切,是母親的精神核心內容,即使在她生命的最後。彌留之際,她仍反覆重複著我們所有孩子、孫子、孫女的名字,重複的次數無以估數,直至咽氣。每每想到此,我們心底的痛無法言表。在人生的最後幾個月裡,母親對我們這些人關愛的細微程度,常常感動得我們淚水汩汩。

人世間若要票決最偉大的母親,每個母親都會獲得與自己子女數量相同的得票。

我的母親是最偉大的,這絕不是因為這篇文章是由我來完成。

我的母親頂天立地,我每每這樣說時總是底氣十足。母親是個平凡的人,這絕不影響她擁有的偉大品格。母親的偉大品格持久地體現在她日常細小的行為之中。其一生在相當長的時間裡身處逆境,但長久處於逆境中的母親卻從未對其他同樣處於逆境中的人間斷過幫助。

一生貧窮的母親濟困助危(寫到此我淚水熱面),她以寬廣的襟懷度世行事。她偉大的品格持久地影響著我們,母親一生絕大多數時間裡是個貧窮者,但她卻給了我們無盡的精神財富。在這幾天裡,全家人在淚水中,對母親偉大品行的追憶持久不輟,更令我們感覺到縱肝腦塗地亦無以回報母愛之一二。

母親是一本書,雖然母親一字不識。對母親偉大品行的追憶使我痛苦地幸福著。一篇文章、一百篇文章亦無法承載對我平凡母親的追憶,但我無論如何也得寫點東西,以表達我對偉大母親的思念。

寫這篇文章的結尾時,我獨自駕車來到一個叫王家川的山村,我尋找到了我的母親出生的那孔窯洞……

母親是神靈——是我們心中永遠的神靈。

我們已失去了母親,我們已永遠地失去了母親,這是我們永遠的痛。

瘦弱的母親堅忍且成功地承載了人生中任何需她承擔的重負,而我們卻無以承受沒有了母親的巨痛!

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於母親靈柩前◇ @

選自《神與我們並肩作戰》/博大出版http://broadpressinc.com/

責任編輯:李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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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稱是執政的中共每分每秒都在提心吊膽,擔心有人去顛覆它的政權。這種提心吊膽已失態至不可理喻狀,它甚至相信,一些讓它恐懼者的身上具有了顛覆它政權的特異功能,這種特異功能有可能隨時發力,哪怕這個人半夜睡在床上!所以它就膽怯地二十四小時不敢眨眼地盯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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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類戰爭史上,法西斯集團發動戰爭大多以搶掠為目的,但中(共)國政府發動對人民的戰爭其階段是有些異勢。戰爭大多是在野蠻搶劫完成後,受害公民企圖依法維權時打響。「太石村血腥暴力事件」「汕尾殺人事件」及山東省(當局)發動針對盲人陳光誠的戰爭其規律無不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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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對中國公民而言,尤其對具有法輪功修煉者身分的中國公民而言,他們的人身自由甚至是生命,實際上是處在一種完全不能確定的、恐怖的風險狀態中,當當局感到有任何的「不安全」——有時根本就是一些官吏偶然的臆症發作——災難即會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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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當今中國社會裡,由於完全不受監督和制約,公權力的專橫與任性已完全發展成了一種日常性的政治生態。一些政府部門奉自我利益為圭臬,非法、野蠻劫奪公民的法律利益,成了一些政府部門的首要政治任務。以至在現實生活中製造出一起起按中國現行法律規則來衡量為荒誕不經的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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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七月十二日始,針對盡早結束陝西省榆林市及靖邊縣三級地方政府非法、野蠻關押國內外著名維權律師「朱久虎」及其他「十一名涉油經營者」的局面,我及許志勇博士、滕彪博士、李和平律師一同抵陝北靖邊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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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個月,我參加了幾十家媒體在北京友誼賓館召開的一個涉「圓明園防滲工程問題」的研討會,會後一記者問我此時想對政府說點什麼,「當今的政府不做事,是對中國公民的最大善舉。」我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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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中外藝術界譽為媲美法國藝術家聚居地「蒙馬特高地」的廣州「小谷圍藝術村」已被廣州市及廣東省兩級人民政府的惡行摧毀。但,還未徹底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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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祖祖輩輩居住、生活的房產,被那些與黑幫暴力無二致的官商合體者野蠻拆毀後,照舊的規律是,嚎啕依舊、狀告無門依舊。黃老漢一年來的遭遇完全印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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