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別母親手記

作者:周靜妮
美濃,洗衣圳(周靜妮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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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12.25

媽媽中重度腦積水,周五(12.22,冬至)晚上送急診,打通血栓的藥後,現在右側肢體無力,但還好醫生說是黃金三小時內送醫,還好我家距離亞東只有三分鐘車程,也還好亞東變成醫學中心,但醫生說好像不是中風,那會是什麼?

婆婆先過世,現在又遇到媽媽急症,但還好她左邊都可以動,我跟妹妹都積極為她復健,天冷了好像很多病人身體會有變化,大家多多保重,務必珍惜眼前人。

2024.1.3

我是一個不孝的女兒,媽媽本來很歡喜,卻經歷了一連串的打擊。媽媽現在插管,腦部大量出血,腦幹被血塊包圍,只剩呼吸器維持,已經沒有自主的生命跡象。

接下來,要說的事情就是告知大家我的內心。

我這輩子,父母用全力讓我過好日子,請家教補習,把最好的房間給我,每個月定期給我1000元買書,70年代每半年給我1000元去公館買衣服,高中還給我錢去K書中心及補習班,我卻騙他們跟男友談戀愛。

後來父親在我大二時過世。媽媽是五個會的會頭,竟然被人倒會。我們沒有離開原來住的地方,本來被爸爸寵得很驕縱的媽媽,變得堅強,一肩扛起還債的責任,還了十年才把500萬還清,為的就是讓子女及周家的名聲不要敗壞,所以大家都打心底敬重我媽媽。

我也因此對她不善理財,投資房屋失敗的事情釋懷了,也發誓要讓她過得好,有面子。

媽媽60到80歲這二十年跟著我到嘉義與苗栗住,我給她最好的物質享受,郵輪、出國、臺灣遊透透、打最好的抗老針劑,她活著是為了我,我活著是為了我父母。我媽不在身邊,我也不知道要做什麼了。

……

最後,媽媽還要在苗院陪我度過那些不堪的日子,甚至還受到人身的侮辱。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是,有天政風、人事、總務科主管早上來按我家電鈴,要看我在不在家,我媽開門阻止他們進入,因此推擠跌倒,讓我媽嚎啕大哭,說她80歲了,為什麼還遭這種罪,這個事情打電話來就可以,為什麼每次都要用這種人多勢眾的方式壓迫人?

……

我從小到大算個好學生,進入司法界更是戰戰兢兢,在檢方時其實我就有失眠跟輕微憂鬱的問題,但是那時候有好閨蜜在身邊,心情得以訴說,生活有人陪伴,但早上去診所打營養針的針孔,我還會在中午與大家吃飯時,用圍巾包裹起來。

我沒有小孩,記得前嘉義市副市長李俊俋夫人陳佳慧有一次跟我聊子嗣之事,我回應說:「沒關係,我還有社會責任啊。」(其實,最重要的是還有媽媽),我每天會遲一點到辦公室,大約十點,但我很少回臺北,假日都會在地檢署加班,晚上也會去,因此績效尚稱良好,功獎不斷,院方風評亦不差。

後來轉到法院的前一年,靠著按摩瑜珈靜坐與心理諮商,把安眠藥戒掉了。到了苗院,其實我很開心的。但因為之前不知道苗院簡易庭法官只有一個人,要處理400多件案件,包括交通事故,在不知情的狀況下,天真地填志願進去。之後實在狀況百出,又不知道院檢生態與人際互動有頗大的差別,又沒有41同期同學支援,所以蒐集了一堆資料,想向學長們借法助,因此得罪了40期的8名法官,緊張到我又重新吃回安眠藥,甚至在開會前一天,焦慮到去看急診。加上院方工作真的不輕鬆,多年下來,我也不好意思說自己生病,想請一段假期修整,因為這樣會影響別人的分案量。

……

大家可以去苗栗問一下我的當事人,我風評到底怎麼樣?也可以去問問律師?來真正做個田野調查吧……

這個每天上新聞的事件可能涉及誹謗罪,讓我情何以堪?我母親又情何以堪?

我朋友甚至勸我改名,但名字是父母取的,為什麼要我去改名?這是欲蓋彌彰,法官這職位沒了沒關係,我還有媽媽,媽媽走了,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我的官司還沒結束,我還要對我的曠職時數精實的計算還有偽造出來的我撤銷庭期的紀錄,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寫得出來……我媽媽自有她人生緣分與因果,但我覺得我非常對不起她,自從我開始上報後,媽媽就沒有打電話給她的朋友與親人了。

我對不起我媽媽,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讓她晚年蒙羞至此。

朋友們,我需要你們真誠的鼓勵,我才走得下去。媽媽,沒有媽媽,我什麼都沒有了……媽媽,加油啊,奇蹟的奇蹟,拜託發生。

我母親的事情,我不知未來我會如何……但王炳人學長有打電話開導我了,王啟旭學弟也表示想來看媽媽,這些友誼的支持,是支持我的力量。

把事情與委屈說出來,也是移轉憂傷的方式,先寫到這裡,阿彌陀佛。媽媽,我愛你,請不要離開我……

朋友們,我不是爛人,請不要不理我……

司法院請還我名譽,我沒有大奸大惡,我反而是單純的,生了病也盡量不請假,請假也絕不停分案。

2024.1.5

謝謝炳人學長與二姑懷慧一直開導我。啟旭也想來看媽媽,他們因各自去看《斷背山》(Brokeback Mountain)結緣,成為忘年知己。龍泉表嫂與表哥也有留言提醒我許多事情,苗栗最大中古車行老闆莊長賢大哥跟我媽也是麻吉的,他也想來看我這個有脾氣的古怪老媽。莊大哥自己跑去梅花戲院看《斷背山》,那時候應該66歲了;啟旭一起吃飯時,跟鈴香討論劇情,對我媽用臺語說:「拍謝,給伯母講聽無的話。」後來我媽媽接著把劇情講出來,現場的人都非常震驚。因為我媽在臺北時,自己一個人買票進去看了電影的,於是,這忘年之交變成好麻吉。真是可愛的媽媽與小弟。

2024.1.8

我的媽媽有10個兄姐,她是老么,從小備受外婆與姐姐(4個姐姐)的疼愛。她的個性跟其他老太太不同,她本性是機靈古怪的,喜愛捉弄別人的小朋友,她最喜歡kitty貓,喜歡狗狗小動物,在她床頭的都是她喜歡的娃娃,如果我們拿走,她會翻臉的。

在嘉義地檢署的宿舍房間裡,有一次同事來參觀,驚呼:「周媽媽,這是妳的房間嗎?這根本是17歲少女的房間啊!」

她早年從事美髮業,可能是因為這樣的薰陶,所以她對美感有著特殊的見解,服裝打扮都走一點可愛風,又不失體面。愛買包包皮鞋與衣服,多到吊牌都沒拿起來,買了一堆鞋也沒穿。她會努力賺錢(還錢),但不會苛待自己,有要求會直接說出來。爸爸在世與我有能力時,我們就寵著她,她要求什麼,我就滿足她什麼,這讓我心裡比較沒有歉疚感。

但看著她逐漸衰弱,還有冰箱裡她的蛋糕與她相關的所有物品,我都覺得好心疼啊。



啊!

2024.1.18

我媽媽的年輕時代(30歲前),留長髮時是27歲,外婆過世後,她就剪了。

媽媽後來在頭份的中山路東方大飯店劉內兒科對面開了一家Lily(百合)美容院(現在的7-11),因為媽很會做日本髮型,所以當時頭份地區的妓女戶,都有保鏢一次帶起七、八個小姐來做頭髮,她的生意好到一天的進帳額是公務員一個月的薪水。這張是在她店門口與合夥人一起照的。

頭份百合美容院(曾建元提供)

後來經友人介紹,媽媽遇到她的白馬王子,與駐軍在頭份的父親相識相戀,六個月後,感情成熟步入禮堂——高挑的父親與嬌小的媽媽。

父親婚禮證婚的長官是胡璉系統的將領柯遠芬,這個名字在歷史上很多爭議,但無庸置疑的是,胡璉將軍號召湖廣、廣東與閩西的五壞分子家庭(地富反壞右),我爸就占了四個,希望聚集有高中學歷以上的男子報考軍校,校名先定「怒潮」,父親於是踏上離家的旅程。很幸運的,他們這個1200人高中畢業以上的學生兵,被胡璉部隊包圍在中,保護得緊緊地,沒有受過槍林彈雨的驚嚇與傷害(父親後來任職參謀官,一直沒去過戰場)。

後來怒潮在新埔建校,爸爸當時又幫農、又學習、又練槍與體魄。因為這批軍官有教養,而且贛南與廣東梅州說客家話,他們與在地的新埔人都處得很好,甚至發展出戀情,父親同學鍾維賓與客家女孩陳桃敏就結秦晉之好,之後生的小孩都非常優秀。

我爸為了追我媽,為了可以與外公與大阿姨溝通,三個月內苦練臺語。所以他是少數外省人中,會說閩南話的,尤其也喜歡在市場與人用外省腔的臺語,討價還價(其實是說著好玩的)。

這群外省人,和228那些部隊的程度完全不同,親民友好,幫助農事。

我的媽媽在民國113年1月17日,因腦溢血往生。她愛我、包容我,樂觀、開朗、善良、童心(少女心)未泯的個性是我需要學習的。

12月底三位表哥的相繼離世,還有此事,讓我深感世事無常,多番變化,突如其來,難以抵擋。

希望自己能堅強地走下去。

至於為何我的命運多舛,可能是前世累世的業力果報,是這輩子要修行的功課。善緣善終,惡緣善了,真的要思考一下人生的意義了。

責任編輯:林芳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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