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康乃馨飄香懷念母親的時節,繼母如果還在世,今年恰是百歲。我的生母在我僅一歲時就因病去世,八歲那年父親與同事宋繼美結婚,讓我叫「媽媽」。我叫了,卻心不甘情不願;在年少的我看來,繼母是「鳩占鵲巢」,取代了生母的位置。十五歲那年我離家出走,僅在寒暑假短暫回家。然而目睹了繼母頂住壓力稟持科學道德,我生發出對她的由衷敬佩。
1963年,我考入南京大學生物化學專業,聽教授講了一則新聞:「已知人體有運動、消化、呼吸等十個系統,但如今確定了有第十一個系統,就是經絡。」聽到如此重大的科學成就,我們這些毛頭學生十分激動。教授並非信口開河,因為1963年12月14日,中共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全文刊登了金鳳漢長達一萬六千字、題為《關於經絡系統》的論文,還配發評論員文章,認為金的貢獻具有世界意義。
金鳳漢是何方神聖,讓《人民日報》推崇備至?兩千多年前老祖宗認為經絡是氣血運行的通道,針灸能治病,就是基於經絡具有傳導感應和調整虛實的功能。然而經絡的物質基礎是什麼──這個根本問題一直懸而未決。金鳳漢是平壤醫科大學教授,宣稱發現了經絡的物質基礎,並以自己名字命名為「鳳漢小體」和「鳳漢管」。朝鮮稱這是「天才的劃時代的發現」,可與原子彈及宇宙飛船並列為二十世紀三項最偉大的科學成就。
1964年初放寒假回家,我提及這則新聞,沒想到教解剖學的父親說從未見過「鳳漢管」,教組織學的繼母也說從未見過「鳳漢小體」。我覺得他們太保守,連《人民日報》都肯定了,還能有錯嗎?見我搬出黨報,他們沒有再答話。
兩代人的對話不了了之,金鳳漢掀起的風波卻讓北京衛生部難堪:經絡是我們老祖宗提出來的,卻讓朝鮮搶了先,於是下令全國醫學院所都尋找「鳳漢小體」。父母親任教的遼寧中醫學院自不例外,院長親任組長;但他是「老革命」不懂學術,就請繼母任副組長。這對許多人來說是爭不到的榮耀,繼母卻不肯擔任。她說:「我從事組織學研究多年,在顯微鏡下看過上萬張切片,從沒見過鳳漢小體那樣的結構,這樣的研究我不能參加。」院長無奈,只好讓其他人先幹起來。
一班人忙了幾個月,製作了上千張組織切片,找到十幾張貌似有「鳳漢小體」。院長很高興,但他深知這些人學術水平不如我繼母,就指示:「無論如何要請宋老師鑑定,只要她點頭,我明天就去衛生部報喜。」繼母在顯微鏡下觀察這些片子,院長就站在後面等待她的結論。繼母站起來說:「這些沒有一張有鳳漢小體。」院長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難看,對繼母說:「宋老師你再仔細看看,他們可是忙了幾個月的。」繼母說﹕「不必了,我相信自己的觀察。」
就這樣院長沒能去報喜,很是失望。此事引起軒然大波,好心者勸繼母下結論別斬釘截鐵,要說得模稜兩可些。更有人說繼母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竟與《人民日報》唱反調。繼母卻無怨無悔:「不是提倡實事求是嗎,我怎麼能違背科學良心,把黑的說成白的呢?」
我當時放暑假在家,不由得為她擔心。繼母說,科學中的真與偽、是與非,應由科學家群體來判定,怎能由黨報說了算?她問我:「你是科學生,上過科學道德課嗎?」我說沒有,她就給我上了一課:「科學家不僅要有做人的道德,還要有科學道德,也稱科學良心,這是科學家必須具備的品格。」她接著解釋,科學道德是一代又一代科學家逐漸形成的的行為準則,要求科學家能夠判斷研究中的是非與善惡,從而規範自己的行為,確保研究走在正確軌道上。
所幸沒過多久,事實就證明繼母是對的。原來,各國科學家都找不到「鳳漢小體」,紛紛提出質疑。金鳳漢不得不承認其偽造結果而畏罪自殺,朝鮮顏面大失,一場鬧劇就此收場,參與吹捧的《人民日報》則尷尬不已。消息傳來,院長感嘆道﹕「幸虧宋老師把關,否則報到北京去,這笑話就鬧大了。」我耳聞目睹繼母秉持科學良心甘冒風險,不由得生發出對她的深深敬佩。
沒想到二十年後,我也經受了一場嚴峻考驗。
文革後我考取研究生,畢業後到上海體育科學研究所,參與一項名為「運動與體內激素關係」的研究。我負責測定生化指標,發現不少受試運動員的谷丙轉氨酶偏高,正常值為四十以下,有人竟高達三百四十。更讓我吃驚的是,有的女運動員喉結突出,甚至長出鬍鬚。我聽說正在給這些運動員服用某種「營養素」,就向主事者詢問其化學成分。主事者說是機密不能講,只說該「營養素」能提高運動成績,多拿金牌為國爭光;又要我只管測定生化指標,別過問其它事。
這讓我想起繼母講的科學道德,服用任何藥物都不得損害運動員的身心健康。然而從生化指標異常和女運動員男性化,我判定這諱莫如深的「營養素」,乃掛羊頭賣狗肉,其實就是國際奧委會明令禁止的興奮劑。此時的我面臨兩難:如果昧著良心繼續參與,個人可以得些好處,但這明顯是一條邪路,既違反科學道德,也違反體育道德。反之如果退出,又可能坐冷板凳,甚至被打擊報復。在這兩難關頭,繼母頂住壓力不為「鳳漢小體」背書的往事又浮現眼前,讓我秉持科學良心,做出了不助紂為虐的抉擇。所幸「上帝給你關上一道門,同時給你打開一扇窗」,我得以來到哥倫比亞大學,步入科學研究的正途。
其實繼母對經絡機理是有自己見解的,不過在文革浩劫中無法開展研究。形勢稍有好轉,她就在1977年發表論文《肥大細胞與經絡現象》,在世界上首次提出假說,認為皮膚的肥大細胞參與經穴現象。
假說必須通過實驗來證明。如果肥大細胞確與經穴現象有關,那麼穴位處的肥大細胞就應該比非穴位處多。然而要以實驗來證明這一點很難,因為這項實驗必須在活人身體進行。可是基於科學倫理,又不能為了研究而在活體摘取組織。母親與同事苦思冥想,終於設計出一項巧妙實驗:以等待截肢的患者為實驗對象,得到這些病人同意後,在患肢選取十五個穴位,由針灸師確定穴位、標記並針刺得氣。實施截肢手術後,迅速取得穴位和非穴位處的皮膚及皮下組織。通過顯微鏡觀察,發現穴位處的肥大細胞數量,確實顯著高於臨近的非穴位區。該實驗為確立肥大細胞在經穴中的作用,奠定了堅實的細胞學基礎。
母親假說的諸多細節,陸續得到中外學者證實,已有上百篇論文發表。她的開創性工作,被命名為宋氏針灸肥大細胞理論(Song’s Acupuncture Mast Cell Theory),這是首個以華人學者命名的針灸基礎研究的原創理論。母親於1987年去世,所幸她的假說終於得到證實,這是對她在天之靈的最好慰藉。
對我來說,繼母既是母親,也是良師,她謹守科學良心稟持科學道德的榜樣,讓我在人生關鍵處做出正確抉擇。如今我年過古稀,對她的言傳身教仍記憶猶新,故而在康乃馨飄香的時節寫下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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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