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收容所親歷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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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5月22日訊】讀者推薦/只有十天﹐卻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十天。 一年多以來﹐我從來不願再去想起這段痛心疾首的時光﹐我差不已經快將它忘記了。我也一直寄望于我們的政府有朝一日能發現情況﹐及時廢除某些不公正”惡法”。但是﹐孫志剛案件的發生﹐讓我無法沉默。如果你們讀了我今天寫下的經歷﹐你們就會知道﹐孫志剛案件的發生絕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的必然。雖然﹐在中央的強力關注下﹐孫志剛也許可以在天瞑目了。但是﹐我相信﹐某些明顯違反的憲法﹑踐踏人民合法權利的地方”惡法”一日不廢除﹐這個世界就還會有更多的孫志剛﹑李志剛﹑王志剛……許多天的思索之後﹐我決定鼓起勇氣﹐重新拾起這段黑色的回憶﹐哪怕受到某些勢力的打擊報復﹐也在所不惜。

1.收 容

時間給我開了個玩笑﹐我進北京收容所的那一天﹐正好是”三八國際婦女節”﹐2002年3月8日。否則我肯定記不起來這個”光榮的時刻”。

我是因為賣藝被收容起來的。北京動物園附近地幾個地下通道裡﹐有很多賣唱﹑畫像﹑設計簽名的青年﹐我那時就是其中一個。我且不為自己辯護什麼賣藝不等於乞討﹐什麼外國大街﹑廣場﹑公共汽車上賣藝的歌手樂手比比皆是﹐因為人家講﹐我們中國有中國的”國情”嘛。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國情”會被廣泛地當做借口。不用辯護﹗活該我也認了﹗—-我又嘴臭起來了﹐還是少說道理﹐接着講故事吧。

那時正值”兩會”召開期間﹐我知道”兩會”期間都盤查得比較緊﹐所以平時也很少去地下通道唱。但是﹐我們搞音樂的人﹐往往都有很強的表現欲望﹐所以總是想找機會唱歌。雖然﹐很多賣唱的兄弟也的確經濟困難﹐如果掙的錢多一些我們也會很高興﹐但是喜歡在人們面前唱歌才是最重要的。幾天沒出去唱歌了﹐我又忍不住了﹐背着吉他又去了地下通道了。

說起來有點大言不慚﹐我其實算是在通道裡碰見的幾十個兄弟姐妹(遇到過一兩回女的)裡唱得最好的歌手吧(彈得不算最好)﹐所以以前警察遇見我的時候﹐總是格外開恩﹐一看到警察來﹐我不是像別的兄弟一樣趕快跑﹐而是假裝沒看見﹐更加用心地表現我的歌聲。警察聽見唱得不錯﹐也就對我不凶﹐很多時候也不管。有一回幾個警察還跟我開玩笑﹐讓我唱一首”羅大左”的歌﹐讓我摸了半天腦袋。

恰好這天我碰見兩個朋友﹐於是三個人三把吉他在那裡合作。警察來的時候﹐一個兄弟在唱﹐我們都看見警察了﹐但是我想讓警察知道我們不是瞎搗亂的﹐是在認真做藝術(有點理想主義)於是鼓勵這個兄弟說”唱好點”﹐可偏偏他的嗓子不爭氣﹐警察過來大罵﹐”媽的﹐看見我們來了還TMD瞎吼﹗把他們收起來﹗”看來我的”土辦法”不靈了。

在大街上眾目睽睽之下被警察兇狠地趕上收容車﹐我第一次體會到那種丟臉的感覺。我的心裡﹐仍然在倔強地問自己﹕”錯了嗎﹖沒錯﹗我是在做藝術﹗”

後來我們被拉到動物園附近﹡﹡派出所﹐在路上我的一個朋友不停地用手機向外面聯絡。因為我們知道﹐只要在送到收容所之前﹐如果有人來派出所﹐用幾百塊錢是可以贖出去的。

在派出所﹐一個民警一邊問我們的情況﹐一邊做筆錄。問有什麼證件﹐我來勁了﹐我有啊﹗我有身份證暫住證教師證(來京之前我做了三年小學教師)﹐還有一個採訪證(做過某報的特約記者﹐但是不是記者證)﹐我的證件是最齊全的﹗不管用﹗因為我不是本地的教師和記者﹗傻了﹐當筆錄遞到我手裡﹐讓我簽”同意”的時候﹐我遲遲不肯下筆﹐直到一聲厲喝傳入耳中﹐我才戰戰兢兢地簽下自己的名字﹐並乖乖地按上手印。

終於沒有盼來任何救星。當收容車往昌平區開動的時候﹐我的心只剩下一點點不可能的希望。車上除了我們三個唱歌的﹐還有另外兩個人﹐一個是街邊賣烤紅薯的婦女﹐一個是做小買賣的男人。

2.大 院

車一直往北﹐出了清河有一段車程﹐就到了收容所。門牌我記不準確了﹐大概是”北京第二收容教養所”。從外觀看來﹐收容所還挺漂亮的嘛。車開進南邊的一個小院﹐下車登記﹐也就是警察向收容所交接。一下車我張大了嘴﹐院裡大概有兩三百人呢﹗而且還有各個派出所的收容車源源不斷的開來。我看見裡面有不少女的﹐有人悄悄說她們是干那行的。

“蹲下﹗””兩隻手放在頭上﹗””﹡你媽的﹗動作快點﹗排好隊﹗”原來有不少保安手提警棍在協助警察管理。誰的動作慢了﹐要被拳打腳踢﹐或者吃棍子。

在登記點登記有點意思。讓你站在一個攝影儀的下面﹐只聽”嚓”的一聲﹐大概我的光輝形像已經留下了吧。我這個人不愛照單人照﹐以前跟學生﹑同事都照合照習慣了。這次免費來了一張。這時裡面窗口問﹕”你叫什麼名字﹖”這次不敢貽慢﹐立刻脫口而出。

然後我們被帶去存放物品。在收容所裡﹐包裹行李﹑手機﹑貴重物品都存上﹐身上也不許帶上超過100塊錢的現金。然後我們來到一個很高很厚重的大鐵門前面﹐因為這時我們旁邊已經沒有女的了﹐我想這就是收容男號的地方吧。我們被命令蹲下﹐在那裡等候開門。

門開了。我們被命令依次進去。在進門一霎那﹐我頓時驚呆了﹗﹗﹗

很大的一個院﹐院裡黑壓壓地蹲了好多人群﹐分成好多堆﹐每一堆大概有四五百人﹐總共有兩三千人吧﹗院的南邊是警察辦公的兩層小樓﹐北面﹑東面﹑西面都是兩層樓﹐每層都很高﹐陽臺邊全部用很粗的鋼鐵棍子焊成密封的鐵籠子﹗這些鐵籠子裡﹐還有許多許多的人從裡面伸出手來﹐或是把頭擠在兩個鐵棍中間﹐茫然地望着鐵窗外面﹗院子裡人聲鼎沸﹐樓上和院中央的加在一起﹐大概要有四五千人﹗

進去先要搜身。兩個保安戴着透明的塑料袋﹐對我們全身上下進行搜查。我那時有一個尋呼機﹐沒有存放﹐因為我想知道哪些朋友找過我。可恨的保安拿過我的尋呼機﹐將電池取下扔在垃圾桶裡。後來﹐”聰明”的我花了十元錢”買”回了這節電池﹐這是後話。

我們進去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五六點鐘了﹐大家正在吃”飯”。人群是按照地域分的﹐我那兩個朋友是河北和東北的﹐被分在西南角上的一大堆人裡。而我因為是四川的﹐被分在西北角上的一大堆人裡。一進這群人﹐聽到濃濃的家鄉口音﹐感嘆四川真是人口大省﹐這麼多兄弟遭此厄運。

我去向管理我們這堆人的警察報導。從現在開始﹐我對於這批批受苦受難的兄弟們一律不再稱為”人”﹐改稱”盲流”。因為在收容所裡面﹐無論是警察還是他們的走狗保安﹐統統吆呵我們為”盲流”。我這個”盲流”去向警察報導﹐警察正在忙着訓”盲流”﹐很不耐煩的讓我去院裡的一推大桶裡拿吃的。我走過去一看﹐生平見未所見﹐只有在革命教科書裡讀到過﹗那幾大桶黃色的粗得不能再粗的玉米麵做的爛窩窩頭﹗我搖搖頭﹐回到警察旁邊說﹕”我不吃了。”警察喝道﹕”去那邊蹲着﹗”結果第二天我就後悔了﹐這又是後話了。

秩序有點亂﹐警察在”盲流”群裡面找幾個”盲流”出來做”帶班的”﹐這些”盲流”出來之後也挺神氣﹐忘了自己也是被收容進來的﹐跟警察保安一樣喝斥着大家﹐不聽話的就施以拳腳。大家不敢多說話﹐兩手放在頭頂上﹐蹲得整整齊齊﹐偶爾有膽大的在竊竊私語。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這時﹐一批”盲流”被吩咐從樓上往院中央搬被子。被子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座小山。這些被子不但又破又爛又臟又臭﹐而且又短又窄﹐我慶幸我長得不很高。這時﹐警察宣佈﹐兩個”盲流”一張被子。我的天﹐怎麼辦﹐我又不認識別人﹐叫我怎麼跟別人一起睡﹖

幸好﹐有一位兄弟挺面善的﹐我們倆互相點了點頭﹐就咱倆吧。然後就是排隊搶被子﹐有的想多搶被子的﹐被狠狠地扁一頓。

我們被要求去西邊二樓的兩三個屋子裡睡覺。和抱被子的兄弟一起﹐隨着滾滾的”盲流”﹐我們進了一個屋子。屋子大概有三十平米﹐裡面的三分之二用木板搭成一個平臺﹐高出外面二十公分吧﹐大家就睡上面。很快﹐大家聽話的依次躺下了﹐這麼一個屋子裡﹐就密密麻麻的躺了一百多號”盲流”﹗總之﹐擠得不行﹐躺下去就不能動了﹐別人的臭腳就正好在你嘴巴旁邊﹐那也沒輒﹐還有”盲流”沒地兒躺呢。

警察走了﹐大家可以說話了。我們屋裡有四川﹑陝西﹑甘肅﹑寧夏的同胞﹐其中又以四川的居多。大家問起相互的情況。有干廚師的﹐有做雜活的﹐有搞裝修的﹐也有上班的白領﹐或是自己做小買賣的。裡面倒是有少數跳來跳去很煩的那種人﹐但是大部份人都是老老實實的本份人﹐靠掙幾個小錢寄回家養家糊口。很多都是因為沒有暫住證或者沒帶暫住證出門被收容的﹐可是有的人本來是有暫住證的﹐但是被警察撕掉﹐並無恥地問道”你還有沒有﹖上車﹗”還有一兄弟說﹐他在家做飯的時候被人家上門查證扭走的﹐他說他走的時候來不及關爐子﹐恐怕炒菜的鍋已經成廢鐵了﹖問起我來﹐大家就奇了﹐我不光拿出了暫住證﹐還拿出了教師證﹐採訪證﹖大家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你怎麼會進來﹖我笑而不答﹐心想我被收容才是名正言順的呢﹐人家北京市人大立的《北京市治安收容管理條例》裡面﹐專門收容我這種”流浪乞討人員”﹐你們打工的都是”兩會”的替罪羊而已﹗大家說你不會是來暗訪的記者吧。我搖搖頭﹐心想﹐我當年做的什麼特約記者﹖那是一家號稱中央級經濟類報刊﹐嘿嘿﹐可是生存困難﹐要拉效益﹐而我說穿了就是給人家企業做軟廣告的那種﹐說起來我都慚愧。實在問得我沒辦法了﹐我說我嫖妓給帶來的。我心想﹐看來我還算”正宗”的”盲流”﹖

“吵什麼吵﹗給我睡覺﹗” 警察出現在門外。後來﹐我見過他們安的監視器﹐每個屋子的情況他們都很清楚。

在這樣的夜晚﹐誰睡得下去。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人身自由被無情地剝奪。高高的牆上有窗戶﹐那是用兩層鐵棍做的窗戶﹐沒有人可以逾越的。再說﹐後面據說都是玻璃渣﹑鐵絲網﹐也許還有警犬﹐聽”帶班的”說以前有人跑過﹐但是只要你一跑﹐是絕對會被打得半死的或者是死掉的。在這樣一個地方消失﹐是沒有人知道的。因為﹐陪我們進來的只是一張寫着姓名和住址的小紙條。明天將是怎麼呢﹐我們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雖然我們都互相安慰的說”收容不是犯法”﹐我甚至還跟大家說”收容”是”收留救濟”的意思﹐可是連我都為這種騙大家騙自己的言論感到羞恥﹕誰願意被強迫停止工作﹐被這樣”收留救濟”呢﹐被強制遣送回家﹖吃的是什麼﹖睡的是什麼﹖真正犯法的犯人還有床位呢﹖我看着空空的屋子﹐寒風凜冽的窗戶﹐我想要是冬天﹐這裡面的同胞們是怎麼度過的。我愛自己的祖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中國…”是我曾教學生的內容。可是﹐人民民主專政的”優越性”正在被某些勢力濫用﹐用做壓迫無辜人民的工具。幾千年了﹐中國人還是喜歡窩裡斗。

3.血腥的事實

總算迷迷糊糊睡着了﹐後來天終於亮了。因為沒有早飯吃﹐要等到中午。每天要下去集合三次﹐列隊﹐點名﹐然後又回到樓上。肚子實在餓壞了﹐從昨天中午到今天中午﹐我一天沒吃東西了。午飯﹐照例是又爛又臭的窩窩頭﹐一人兩個﹐不許多拿。說實話我連多拿的興趣一點都沒有。但是我第一次吃得這麼香﹐我後悔昨晚拒絕了可愛的窩窩頭。不過﹐我看着別人有塑料碗盛着白菜湯喝﹐我就問別人是怎麼回事﹖別人說你去買個塑料碗啊﹐五塊錢一個。後來我才看見﹐這裡面有人推着小車在鐵窗外賣東西﹐外面五毛一根的火腿腸這裡兩塊﹐外面七毛的方便麵也是兩塊一袋﹐薄薄的塑料碗五塊﹐還有一些五塊的東西﹐我記不得了。我想這賣東西的肯定也是某某處長科長的親戚吧﹖

我很擔心有朋友或家人呼我﹐我最擔心的是他們。他們找不着我會瘋掉的。我們不可以在大院裡亂走﹐只能規規矩矩地蹲在那裡。於是我找到我們那裡一個”帶班的”。我拿出十塊錢﹐請他去昨晚那個垃圾桶幫我找那節尋呼機電池。這傢伙竟然敲我要二十塊。我急了﹐說你要就要﹐不要就算了。於是他成功地幫我找回來。其實﹐我知道﹐我是不能回電話的﹐就算知道有誰呼過我我也沒辦法﹐但是我還是想知道。這是否是我人生第一次”行賄”﹖

在這個大院裡﹐我見識了許多只是在電影裡面才能看見的血腥鏡頭。

我的另兩個朋友關在西邊的一樓﹐正好在我們的樓下﹐而我們第二天就轉到了北樓。他們屋裡的一個東北”盲流”﹐言詞間頂撞了管他們的保安﹐後來不知怎麼地﹐那保安提起手中的警棍﹐狠狠地對着他的腦袋劈了下去﹐那”盲流”頓時摀着血淋淋的腦袋蹲了下去。饒是我那個一米八五的高個子朋友﹐也給嚇呆了。

我們集合吃飯的時候﹐正好在東邊的樓下。東邊的一樓裡關押的是老少病殘﹐那情形看着實在讓人噁心。缺胳膊少腿的﹑看不見路的﹑老得走不動的﹑地上爬的﹑燙傷了的……實在是看着心酸。最可恨的是﹐最小的是約莫只有三﹑四歲的小孩﹗還算收容所的那幫人有點最後的良知﹐讓他們吃得比我們好一點﹐饅頭。當我們看見那個最小的小孩﹐伸着嫩嫩的小手﹐把饅頭喂到那個瘦弱得要死的老爺爺口中時﹐很多人的眼淚都止不住了。

我不想去仔細回憶這些黑暗的時光裡的每一分鐘﹐如果那樣﹐我想我可以寫一本書。我只是想說﹐其實﹐在收容所裡的絕大部份人﹐他們都是多麼的善良﹐他們沒有違法犯罪﹐他們只是為了打工求生為了養家糊口。就算有人違法犯罪﹐他們應該去的是法庭和監獄。我在想﹐在北京這樣1400萬人的大城市﹐沒有暫住證的恐怕有一兩百萬人﹐他們是否都是”盲流”﹐是否都該到這裡給關押起來呢﹖

尋呼機響個不停。是高個子的女朋友。呼了很多遍﹐後來才知道﹐她都快給急瘋了。我從北樓二層隔着的鐵欄向高個子招手﹐差不多十多分鐘了﹐他才看見。他靠近隔着他的鐵欄﹐我們離了有二十來米。”你女朋友呼你﹗”他側着耳朵﹐”聽不見﹗””你女朋友找你﹗””啊﹖大聲點﹗”望着下面嚮我看的警察和保安﹐我又不敢吭聲了。我怕死。等保安轉過身去﹐在嘈雜的人聲中﹐我又喊起來﹕”﹡﹡﹡呼你﹗”

他終於聽明白了﹐明白了又有什麼用呢﹖只會讓他更加傷心。我後悔告訴他。他要我告訴他我的銀行卡號。據說我們最後會被遣送回老家﹐他知道我的老家成都離這裡很遠﹐遣送回去都要家裡人拿錢來取的﹐到我們那會非常的貴﹐聽說要八百到一千二百塊才能贖人。這筆錢要當做運費給北京公安局的。我以前是小學教師﹐三年後停薪留職來北京想搞音樂﹐我無論如何不敢想像我的校長﹑同事﹑甚至我那滿校的學生們用驚訝和疑惑的目光看着我從警車上走下﹐他們哪裡相信在某些地方不犯法也會受到這樣的污辱﹖他們當然會認為我在外面犯什麼事了。我怎麼去向孩子們解釋呢﹖我曾教他們警察是好人﹐犯法才會被抓﹐難道今天要我告訴他們世界某些角落的黑暗﹖他們這麼小……面子丟了就丟了吧﹐我更不能忍受我媽媽心目中一個從小引以自豪的”三好生””優秀學生幹部””尖子生”會被警察押送回來﹗她們無法了解﹐我不能傷她們的心。我給高個子留下卡號﹐如果他先出來﹐就想辦法往我卡裡寄錢﹐到時候我自己贖自己。如果我先出來﹐一定想辦法去贖他。不過河北很便宜﹐只需要一兩百元。

日子一天一天地熬﹐在窩窩頭﹑硬地板﹑臭被子﹑茫然的眼神中度過。沒事的時候﹐就看看硬木板上和牆上刻的字﹐上面刻滿了罵北京警察﹑北京人﹑保安或是﹡﹡黨的話﹐很多還是挺壓韻的律詩。中國人啊﹐其實是人才濟濟﹐其實是最聰明的﹐只可惜美國的一個流氓都成才﹐中國卻是人才太多了﹐他們只能幹雜活。正所謂官逼民反﹐這些罵人的打油詩有北京的威逼之下展現了作者的才智﹐真可惜的人民的才智是沒有被好好利用起來。幾千年來﹐我們都在想怎樣管制人民﹐卻不知道怎麼利用人民﹐真是莫大的悲哀。我也拿着一小塊碎玻璃刻起來。

外地人真是多啊。每天都不斷有”盲流”被拉進來﹐每天好幾百。喇叭裡不時念着一些”盲流”的名字﹐一個地方的人湊夠了一節車廂﹐就遣送回家。這些同胞欣喜若狂﹐此時此刻﹐假如你在場﹐失去了多少天的自由﹐宣佈你可以出去的一天﹐你也會把這些可惡的警察當做再生父母的。

在這時候﹐我還抱有一絲幻想。我總希望有人來救我﹐或者是有正義勇敢的記者來暗訪﹐解救大家于水火之中。雖然我們知道﹐能夠到收容所裡來的親人朋友﹐不一定有錢就能解救我們﹐要麼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要麼就要花上兩三千塊錢。兩三千﹖辛苦打工的兄弟們﹐誰能值這個錢﹖就算救出去﹐都得把這救自己的親人罵個半死。

不過﹐我們三個賣唱的當中﹐還是有一個成功地跑了出去。他是東北人﹐和高個子關在一起。他借走了高個僅有的幾十塊錢(還是我給高個的)﹐買通了保安﹐讓他去打了一個電話。據說他老爸的關係挺硬﹐是軍區什麼領導之類的﹐還真把他從收容所接出去了。不過他答應再回來救高個子的事﹐如石沉大海一般。

幾天過去了﹐我好奇怪﹐我們四川的”盲流”應該早夠一車廂了﹐為什麼還不送我們出去呢。後來﹐我聽說﹐我們四川方面對北京有強硬的意見﹐說是四川人口本來就多﹐人又窮﹐不出去打工吃什麼﹐所以堅決不派人來接。真是欽佩我們地方的領導深明大義。果然﹐11號那天﹐我們被集合告知﹐四川陝西方面沒人來接﹐所以我們比較”幸運”﹐送到農場去勞動”兩三天”就可以出來了﹐還可以給每天發幾塊錢工資(後來證實這一切都是謊言)。

我們真是欣喜若狂﹐想到不用家裡人*心﹐自己吃點苦算什麼﹐大家拼算向面前的警察鼓 掌﹐就差跳起來了。

快要走了﹐大院還不忘給我心裡留下點殘酷的回憶。

有人打東邊樓裡的老頭。那傢伙是個”帶班的”。那老頭根本就走不動﹐只能在地上爬着喊”打死人啦﹗打死人啦﹗”。誰都看不過去﹐但是誰都敢怒而不敢言。我們已經被馴化和麻木了﹐至少已經被馴化了。好久好久﹐來了一個警察﹐那傢伙不再打了。老頭趴在地上呻吟着。警察用腳把老頭翻過來。”什麼事﹖”老頭可憐地哭道﹕”他打我﹗”警察狠狠一腳踢過去﹐”嚷什麼嚷﹖滾到屋裡去﹗”

一會兒院子中間又鬧出一件事來。飢餓的人群排隊買方便麵之類的東西。賣方便麵的人非說有一個”盲流”拿了東西沒給錢﹐而這位”盲流”兄弟連衣兜裡總共有多少錢都翻出來了﹐連交錢時的動作都全部復述了﹐還是被一口咬定是偷。兩邊爭執不下﹐警察和保安過來了﹐不由分說﹐抓起”盲流”就狠狠地打。打到什麼樣﹐我不想多說了﹐大家自己去想。倒是比孫志剛幸運一些罷了。我在想﹐他們當然不可能說是賣方便麵的人的錯﹐那人是誰﹐能在這裡面賣東西的人都不簡單﹗

帶着驚恐與憤怒﹐我離開了收容所大院﹐去農場勞動。以為自己離開了地獄﹐誰知卻進入了更加黑暗的世界。

4.黑暗的農場

我好累﹐是我的心累。我實在不願再回憶下去了。雖然從11號到18號這8天的農場生活是最漫長也是最黑暗的時候﹐但是請原諒﹐我真的不願再多去回憶﹐哪怕是衝着這份鼓起勇氣向民眾告白的責任心﹐我也只能戰戰兢兢地寫下這片言絮語。

我們一行幾十個”盲流”﹐被一個大巴拉着﹐向離昌平更近的地方前進。看着路邊的行人與街道﹐你不能體會車窗隔絕開的兩個世界。他們在車外﹐是自由的﹐而在車裡的﹐將淪為奴隸。真是羨慕他們。大家要珍惜自己的美好生活啊。

警察告訴我們只做兩三天活﹐工錢我當然不要了﹐但一想到哪怕累一點﹐兩三天(實際上做了8天)就可以自由了﹐我還是充滿嚮往的。只是﹐到了農場﹐才知道這裡更慘。

和其他同胞一樣﹐我已經幾天沒刷牙和洗臉了﹐任你穿得再整潔﹐再加上我們迷茫空洞的眼神﹐此時怎麼看都像是真正的”盲流”。8號到11號的這4天裡﹐我不光學會了吃窩窩頭﹐學會了忍受彼此的腳臭﹐還學會了和別人一起喝從廁所裡接來的生水﹐而這個廁所裡﹐堆積着”盲流”們拉的屎﹐”盲流”實在是太多了﹐每天早上的高峰時期﹐很多屎尿從廁所裡漫出來。當然﹐也學會了忍氣吞聲﹐學會了麻木不仁。

大巴從公路拐彎﹐我們看見一個一字排開﹑長長得橫向連在一起的﹑只有基礎結構的兩層建築物﹐是它隔開了奴役與自由。當大巴從建築物下面開進去﹐看見一個望不到邊際的農場。這個農場裡﹐有人在挖地﹐有人在抬木材﹐有人在修房子﹐有人在清理如山高一樣的垃圾﹐有人在掏豬糞……不要以為這是一幅美好的田園風光﹐他們絕對不能停下手中的工作﹐哪怕是一小會兒﹐因為有人正拿着各種各樣(的確﹐各種各樣)的刑具﹐在背後伺候着他們。對不起﹐我忘了﹐他們不是人﹐是”盲流”。

我們在吆喝聲中下了車。奇怪的是﹐這裡沒有警察﹐偶爾來一兩個挺着大肚子像當官模樣的警察﹐也是看看就走了。管理這裡的人﹐除了幾個保安﹐你恐怕意想不到﹐還有幾個死囚﹗

我開始以為農場雖然苦點﹐但是肯定應該比大院好一點﹐而且不用看見佩着莊嚴國徽的制服﹐我也不用害怕。事實證明我錯得厲害﹐幸好我心理反應靈敏迅速﹐否則恐怕已經吃大虧了。

當我看見除了保安之外的人就是一些穿着便服的人﹐我想他們一定是農場主。我想如果這樣的話﹐他們至少也算是企業家吧。至少不會那麼兇狠的對待我們。所以當我們進到一個屋子的時候﹐我甚至故做輕鬆﹐有說有笑﹐甚至還敢跟他們搭話。沒料到﹐在我能反應過來的時間裡﹐那幾個傢伙已經露出了猙獰的面目﹐喝斥大家迅速在屋子裡的後面蹲好﹐並已經抓住一個”盲流”大打出手了。只因為他離他們最近﹐所以他成了”殺雞儆猴”﹑給我們”下馬威”的最佳對象。幾個人按住他﹐狠狠地打﹐有人從上面砸他的頭﹐所有的”盲流”只能乖乖地聽那”砰﹑砰”的聲音。他無力地用兩隻手護着手頂﹐又有人用膝蓋狠命地頂他的腹部……直到他痛苦地蹲了下去……

接下來這一幕﹐我永生難忘。我們被強行要求脫掉所有的衣服﹐包括內褲。理由很簡單﹐看看有沒有私藏的東西。那幾個真正的流氓一邊檢查﹐一邊打動作太慢的”盲流”﹐一邊尋找污辱對象。他們指着一個人﹐下流地說﹕”﹡你媽的﹗你TMD陽萎啊﹖”然後是邪惡的笑聲。居然﹐我們這群受虐的人群中也有人笑得出聲。我們中國人啊﹐真的就這麼麻木麼﹖

輪到我了﹐我站站栗栗地脫掉衣服和褲子。緊張﹑恐懼﹑壓抑﹑憤怒﹑羞恥的感覺全部湧上來﹐我無法順利脫掉褲子。我怕挨打。但是越怕挨打﹐就越會挨打。他們在我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我被踢翻在地﹐接着我被抓住頭發提了起來﹐兇狠的拳頭落在我的頭上﹑肩上和腹部……

我這個”盲流”啊﹗我們這些”盲流”啊﹗都默默忍受着。誰也不可能爆發﹐誰都知道爆發的後果。但是我在想﹐他們是誰﹖是誰給他們打我們的權利﹖後來﹐我才從保安口中知道﹐他們是死刑犯﹐因為有一些關係﹐就從牢房里弄出來﹐在這裡管理我們﹐”將功贖罪”﹐爭取減刑。”將功贖罪”﹖﹗﹗打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可以”將功贖罪”﹖我們這些沒有犯法的人需要犯了死罪的人來管理﹖哪裡還有天理﹖

然後我們開始幹活﹐我剛開始干的活是挑瓶子。農場裡有許多許多用貨車拉來的飲料瓶子﹐我們的任務就是用改錐刀把瓶蓋和瓶圈﹐以及包裝紙迅速地撕下來﹐然後又開始挑下一個瓶子。看似很輕鬆的活﹐但是需要蹲在那裡不能起身﹐一直不停地重複做機械運動﹐從不休息。而且明明可以坐着﹐卻偏要你蹲着。後面有人監工﹐動作慢的會被狠狠地打。幾乎所有的”盲流”都挨過打。有一次我很不服氣﹐明知道一個保安在後面﹐我扔瓶子的時候假裝沒看見﹐狠狠地砸在他的頭上。當然﹐我的結局大家是知道的﹐大不了再被打一次罷了。只要你不還手﹐總是打不死人的。如果你還手﹐恐怕不死也得半殘。

這個瓶被剔出來後﹐就只有一種單一的材質了﹐然後有”盲流”專門負責把他們粉碎﹐煮熟﹐洗乾淨﹐最後再挑選一次裡面還有的雜質。然後裝成一袋袋的料﹐就可以賣給飲料廠﹐繼續加工成飲料瓶了﹗同胞們﹐如果你們喝着可口可樂或是雪碧鮮橙多等等瓶裝飲料﹐請你記得這個塑料瓶裡﹐有多少在收容所農場裡被強迫勞動的同胞的汗水和鮮血﹗

這裡吃的東西尤其讓人噁心。雖然不再吃窩窩頭而改吃饅頭了﹐可是那饅頭裡故意被人加上黑黑的雜質﹐如果你能在饅頭堆裡面找到一塊白一點的饅頭﹐算你走運。黑得讓人想嘔吐。再加上大家洗手的時候因為給的時間有限﹐從來就洗不乾淨。哦﹐有一個好東東﹐忘了告訴大家﹗不管在大院還是在農場﹐白菜湯都是最好的﹗這個菜湯﹐實際上就是幾片菜葉(當然沒洗)做的﹐但是在這裡面﹐我們確實認為是最佳美味﹗盛湯的碗從來就沒洗過﹐要說洗﹐也可以想像幾百個碗裝在一個盆裡洗的效果﹗對了﹐可以外加兩片黑鹹菜。

每天晚上點名的時候是最黑暗的日子。不知多少人被打。他們準備好了鞭子﹐有的戴着拳擊手套﹐穿着軍靴﹐耀武揚威地站在前面。他們拿着名單點名。點到名的站在另一邊去。他們點名的聲音不大﹐故意的。凡是沒有聽到自己名字的﹐或者反應太慢跑得太慢的”盲流”﹐立刻會幾個人上去圍攻。我不想描述具體情節了﹐總之只聽到屋子裡重重的打人聲和被打的”盲流”們的悶哼。

第二天﹐我極其幸運地被叫去挑料﹐就是把碎料裡的雜質挑出來﹐而且可以坐着﹐所以算是最輕鬆的活。不過在這裡﹐我從保安口裡聽到的故事更讓我膽顫心驚。 保安雖然也兇狠﹐打人從不手軟﹐但是他一個人沒人說話也沒滋味﹐所以在監督我們幹活的時候有時也找我們說話。當然是我們聽他說﹐不時無奈地奉承幾句。他最說得起勁的是如何打人。吹噓自己可以打好多人(其實大家不敢動罷了)。他問我們這裡為什麼從來不敢關押東北人。我們答不知道。他說﹐有一次這裡關押了兩百多個東北人﹐晚上東北人在裡面鬧事﹐把鐵門都踢彎了﹐想要衝出來。於是大院的警察調集了一批防暴部隊﹐頭戴鋼盔﹐手着盾牌﹐用警棍狠狠地砸那一幫”盲流”﹐後來這幫”盲流”基本上都被砸到醫院裡躺着了。看着他那得意的神情﹐我心裡恨恨不已。我在想﹐有沒有死掉的”盲流”。

好景不長﹐後來我被調來干過很多的活﹐抬木料﹑鋤地﹑搬磚頭……不過到了最後兩三天﹐我又被去調去養豬﹐具體工作是掏豬糞和喂豬食。這工作真好﹐因為我們發現﹐豬吃的饅頭又大又白(大院裡那幫警察吃剩的)﹐比我們”盲流”吃得好多了﹗而且﹐豬圈很臭﹐那些臭管事的不愛往這邊跑。不過﹐我全身上下都是豬糞。

聽保安說﹐這個農場是公安局某局級幹部跟人合辦的。於是﹐我在養豬的時候忽然明白一個道理﹐別問為什麼要對外地人收容﹗別問為什麼﹖如果有一天不收容了﹐這個農場怎麼辦﹖這些工地不都得停工﹖這些豬仔子豈不都得餓死﹖看來﹐在這個北京人命遠不如豬命值錢。

有一個晚上﹐大家正要睡覺的時候﹐門口發生了一件令人萬分氣憤的事情。

有一個死囚走進來﹐可能是想借機打人吧。就兇狠地問門口的一個”盲流”﹕”﹡你媽的﹐你TM看我幹嗎﹖找死啊你﹗”這傢伙真是太蠻橫了﹐看他一眼他也發狠﹗那兄弟沒辦法﹐只好說”沒看你幹嗎”。但是語氣中可能有一些不服。於是﹐那死囚對他大打出手﹐足足打了三分鐘左右。這還不夠﹐那人吐了一口痰在自己的皮鞋上﹐對這”盲流”命令﹕”把它舔干淨﹗”我的天﹗﹗﹗天理何在﹖﹖﹖﹗﹗﹗

終於﹐我的回憶終於跳過諸多事實﹐艱難地回憶到我們將要離開的時候了。說實話﹐我一直想早早結束回憶﹐雖然我還是寫下了這麼多的文字。收容所裡的罪惡—-這是陽光下的罪惡—-實在是罄竹難書。而且我看到﹐走了多少﹐收容車又會送來多少。如此反復﹐中國人﹐無窮匱也。

在我從昌平回家坐300路公共汽車的時候﹐有一個人丟了錢包﹐我正要下車卻被他拉住。我憤然告訴他﹐請不要拉着我﹐我不走﹐你可以馬上報警。這時車上好多人都慌了﹐問售票員警察來了會不會查暫住證﹖我也忐忑不安起來﹐像我這樣蓬頭垢面﹐十天不刷牙不洗臉﹐恐怕誰都會懷疑是小偷吧﹖如果真去了派出所﹐先問一句”暫住證呢﹖”﹐我是不是又該被送回收容所﹖

我想過寫信給中央﹐也想過寫信給著名的《南方週末》。我希望有正義勇敢的記者能親自去看看。可是﹐我又想﹐南周的記者們為了社會公正出生入死多少回了﹐還忍心讓他們去受苦受難嗎﹖我再次天真的把希望寄予我們的政府。

所幸﹐今年過年的時候﹐我聽到中央關於各地必須認真保護民工權利的通知。我以為﹐收容所壽終正寢的一天不遠了。

可是﹐孫志剛致死一案﹐又給我深深的打擊。地方”惡法”一日不廢﹐必定還會有更多的孫志剛。

“非典”來了﹐收容所裡的同胞們﹐你們好嗎﹖希望所裡為了防疫﹐都能把 大家放了﹗唉﹐不過﹐那些豬仔子們又怎麼辦呢﹖某些既得勢力絕不會讓他們的豬仔子狗仔子餓死的﹗看來﹐我又天真了。

今天﹐我決定﹐將我這份真實的經歷告諸民眾。我想﹐我現在的心情是很沉重的。因為﹐我在做一個決定。當我剛纔看到網上的報導﹕”城市收容辦法違憲 三公民上書全國人大建議審查”的時候﹐我決定鼓起勇氣﹐將這篇真實的文章上交中央領導﹑國務院﹑全國人大﹑全國政協。

我不知道我是否魯莽﹐更不知迎接我的命運將是什麼。但我問心無愧。

暫住證!!! 于2003年5月16日(http://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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