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摘:《自由在落日中》(十)

袁紅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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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被從雲端飛落的雷電劈裂的落日,映在嘎達梅林青銅色的眼睛裏——在他的頭顱被情人割下的時刻……他就用那燃燒著落日的眼睛向我注視,是的,那落日上被猩紅的雷電劈開的裂縫,是一個不能拒絕的遺囑,可是,我卻至今還不十分清楚那遺囑意味著什麼。我只從那遺囑中看到了炫目的雷電之火的神韻,看到了剛烈的雄性之美……我記起來了,正是嘎達梅林那把過多的悲愴深深埋在心底的生命;正是嘎達梅林那傲視虛無塵世的高貴的目光,使我走上了尋找殷紅虛無的旅程……很久以前,我就領悟了,生命中沒有無限和永恆,唯有瞬間屬於生命。然而,是殷紅虛無的意境告訴我,唯有被美充盈的瞬間,才是生命的極致;唯有激情點燃的瞬間,才真正屬於生命。是的,是那雷電刻在落日上的遺囑,使我疲倦的靈魂仍然附著在枯朽的生命上……可那遺囑到底意味著什麼?噢──,那遺囑中有火焰熾烈的情調,那也許隱喻著淨化之火!是的,只有金色的火焰才配做那美麗生命的墓地,我心中那翠綠的戀情也只有在荒原的野火間,才能化為殷紅的灰燼……噢,格拉和白紅雪,我的百合花的靈魂——你們快些回來吧!我不知道將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漫天的野火應該燃起了,因為,我的心聞到了火焰的氣息,那氣息就像猛獸的血腥氣一樣濃烈呵!」

潮洛蒙那經過一個世紀的時間侵蝕的面容像乾枯的木乃伊,找不到一絲激動的痕跡,而沉落在白雪覆蓋的地平線上的巨大日球,卻使他黑洞一樣深陷的眼睛裏,閃耀起豔麗而蒼涼的血紅色。

格拉和白紅雪在茫茫的雪原上奔馳了一整天,除了中午為了讓馬匹稍事休息而停下過片刻之外,他們都是在飛奔的馬背上度過的。傍晚,額爾古納河布滿暗紫色岩石的峻峭河岸,終於出現在白紅雪欣喜若狂、柔情萬種的視野中。當那匹長鬃飛揚的深黑色雄馬剛剛接近峭岸,白紅雪便像一片捲裹著銀色飛雪的疾風,躍下馬背,衝上河岸。她那急切的步態,彷彿是激情洋溢地奔向久別的情人。

然而,好像是被從心底湧起的寒意驟然凍僵了似的,白紅雪激情的步履凝結在暗紫色的岩石間,而她眼睛裏絢麗的神采也變成了破碎的茫然。在峭岸下,白紅雪並沒有看到她思戀已久的銀色波濤,卻只有一片冰凍的灰藍色河面,在閃爍著幽暗的光,從西北方吹來的疾風捲起慘白的迷濛雪霧,滑過寬闊的冰層。冰河的上游,沒有光澤的巨大落日猶如一塊覆蓋著古老血跡的岩石,顯出蒼茫而悲涼的情調。

「我忘記了現在正是嚴冬……可是,即便岩石能被凍裂,那沐浴著熾烈落日的激流也不應該凍結呵!難道我再也找不到那在我生命的夢中奔湧的波濤了嗎——那銀色的波濤呵!」白紅雪心中絕望而茫然地呼喊起來,她那狂亂悸動、痛苦的目光像是大雁受傷的翅膀,飛向天邊的落日,彷彿要用銀灰色的羽毛,拭去覆蓋在日球上的古老的血跡,拭去日球上那悲涼的風塵。

越來越迅疾的西北風狂舞著,越過寬闊的冰封河面,發出淒厲的尖嘯,從峭岸上破裂的岩石間掠過,捲起白茫茫的雪屑,湧向南方。河岸南邊那片荒原上的積雪在淡藍色的風中飛旋起來。裸露出的枯黃的野草叢,隨著寒光閃爍的雪霧紛亂地起伏搖盪。

身後,格拉抽出戰刀時堅硬、炫目的聲響,使白紅雪緩緩地轉回了身體。她發現,格拉正雙手拄著長弧形戰刀,向瀰漫起雪霧的天邊凝視。一隊追蹤而來的騎兵,以集密的隊形擁擠在一起,出現在飛舞的雪霧中。士兵軍裝的綠色令人想起食人巨蜥的色調,閃爍在戰刀上的幽暗藍光像是一隻隻陰鬱、殘忍地窺視的獸眼。

白紅雪明白了,命運之路已經走到盡頭。也許是為了在即將開始的搏戰中能清晰地辨認出格拉,白紅雪從繫在腰際的嫣紅綢帶上撕下一條,走到格拉身旁,以深情的動作,將那縷綢帶為他繫在濃密黑髮飄垂的額際。這時,她聽到了格拉那色彩深紅的、冷峻的話語聲:「額爾古納河的激流就在你的目光中!」

於是,白紅雪的眼睛裏流盪起了盈盈的光波,她用寧靜而絢麗的語調,輕聲說:「你一定要再回到我身邊來,我想摟抱著你死去。否則,我眼睛裏的激流也會凍結的——那就不美了……。」

格拉躍上了馬背,緊勒住韁繩,佇立在額爾古納河高高的河岸上。那匹兇悍的蒙古馬猶如聞到血腥氣的黑豹,焦躁地蹬踏著地面,巨大的四蹄在暗紫色的岩石上敲擊出一簇簇銀色的火星;蒙古馬激怒地張開的粗大鼻孔,不斷發出低沉的咆哮;深紅色突出的眼睛裏冷酷地燃燒起渴望奔騰的野性。格拉穿著金色蒙古長袍的英俊身影,端坐在馬背上,逼視著那隊漸漸接近河岸的騎兵。他眼睛裏堅硬地聳立起峻峭的高傲神情,而一縷縷略帶瘋狂意味的情調,以雄性的豔麗感,纏繞在那高傲的神情上,就像豔紅的雷電纏繞住了青銅色的懸崖。

格拉的呼嘯如同從驟然迸裂的落日中湧出的銀色波濤,震盪在荒原上。那匹深黑色蒙古馬巨大的四蹄,在岩石間騰躍而起,衝下了陡峭的河岸。格拉蒙古長袍的下擺立刻狂舞起來,這使他低俯在馬背上的身影看起來像是一隻攫著烏雲的金鷹,正迎向疾風,振翅飛翔。那隊騎兵以更緊密的隊形擁擠在一起,並將刀鋒指向前面。片刻之間,格拉就逼近了那片戰刀組成的叢林。可是,他卻沒有任何閃避的意思,反而用鐵鑄般的雙腿更緊地夾在消瘦的馬腹上,向前衝去。他彷彿被那炫目的刀鋒誘惑了,而在熾烈的沉醉中,急不可待地想要體驗鋒刃刺穿胸膛的狂喜。

正面的幾名騎兵的馬匹,忽然發出恐懼的哀鳴,如同被迅猛的暴風雪吹颳著,驚慌地蹬踢四蹄,向旁邊退開。就在這一瞬間,格拉躍入了騎兵隊的陣形,他的戰刀閃耀起雷電的神韻,撕裂了寒冷的沉寂,劈斬在擋住他去路的一個騎兵的肩頭。那位士兵從肩頭到腰間斜著被完全劈斷的身體,立刻在噴湧的血光中,由馬背上摔落下去。

格拉衝過騎兵隊之後,在荒原上勒轉了馬頭,冷峻的眼睛裏燃燒著燦爛的狂喜,又一次衝向騎兵隊。在格拉猛獸般的衝擊下,正面的騎兵混亂地逃散了,而其他的士兵則從兩側包抄上來,灰藍色的刀光開始追逐格拉的後背。可是,格拉根本不防衛從後面劈來的戰刀,仍然急速地逼近前面一個拚命縱馬奔逃的士兵,並把他的頭顱劈裂了。

格拉就這樣像金色的狂風掠過紛亂的枯草一樣,一次接一次地從騎兵隊中衝過。每次衝擊中,都有一個士兵被斬落馬下,同時,格拉後背的金色蒙古袍上也出現了道道猩紅的傷痕,就如同一片被凍裂的峭立的陽光。

白紅雪的目光宛似翠綠的小白樺林般搖曳著盎然的生機,一直在追尋格拉的身影,而輪廓優美的紅唇邊飄拂起妖嬈的、沉迷的微笑。「沒有人敢同我的雄豹正面爭鋒,他們只敢從背後偷襲!」白紅雪欣喜的思緒像被迸濺的血跡染紅的雪霧一樣絢麗,她驕傲地挺直了佇立在峭岸上的身體,如醉如癡地欣賞著那慘烈的搏戰。

格拉又一次衝向騎兵隊。那些士兵已經明白了根本無法逃避格拉的追殺,因而不再退開。從絕望的恐懼中升起的求生的本能,使那些士兵擁擠在一起,他們似乎為了遮掩心中極度的驚慌而發出嘶啞、淒厲的吼聲,湧向格拉。格拉的身影被閃爍的刀光和密集的士兵遮住了。只有繫在格拉額際的那條嫣紅的綢帶還像一縷美麗的晚霞,在戰刀的縫隙間飄飛。

「呵──,他還能回到我身邊嗎!」白紅雪驚懼地想,她那彷彿突然被焦灼的神情燒得乾枯的目光,絕望地越過瘋狂飛揚的白茫茫雪霧,凝視著飄舞在格拉頭顱邊的那縷晚霞般的綢帶。

擁擠在一起的馬群中,突然有兩匹馬像被雷電殛中了似的,發出短促、驚恐的嘶叫,向後栽倒在枯草叢中,格拉的那匹深黑色蒙古馬猶如暴怒的雄獅,長鬃獵獵飛舞起來,四蹄踏著狂風的旋律,越過那兩匹被牠撞倒的戰馬,奔向額爾古納河的峭岸。從黑色蒙古馬布滿銳利傷痕的軀體上湧溢出的鮮血,在飛奔的馬蹄激起的銀色雪塵中,破碎為縷縷急速搖曳的猩紅的霧。

格拉的蒙古馬剛剛躍上陡峭的河岸,便像一團要熾烈親吻暗紫色岩石的黑色火焰,驟然傾倒了。格拉隨著馬匹急速傾斜的軀體躍下馬背,腳步踉蹌著,如同一縷因痛飲烈酒而狂醉的旋風,奔向白紅雪。深深插在格拉後背上的一柄戰刀,在格拉狂亂的步履中閃爍起破碎的寒光;從額爾古納河冰封的河面上颳來的疾風,在那柄戰刀銳利的鋒刃上掠過,發出了淡藍色的炫目的嘯聲。

銀色的蒙古長袍飄搖起藍白色的雪塵,白紅雪撲到了格拉的胸前,並仰視著格拉那宛似古代蒙古勇士布滿血鏽的鎧甲般青灰色的面容。她發現,格拉的眼睛裏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極其遼遠而蒼涼的意境,彷彿那雙眼睛就要融入無邊的荒野中,而一縷縷深長的悲愴,猶如金色的長蛇,在那意境的深處狂舞。當格拉的目光終於垂下來時,白紅雪驚喜地看到,她秀美的容顏就映在格拉的眼睛裏,伴著那金色的悲愴,在狂歌醉舞。於是,她的目光中迸濺起了晶瑩的淚影。

白紅雪的手臂像常春藤一樣,纏繞住格拉雄豹似的腰肢,而她纖細、潔白的雙手,彷彿深情地握住一個美麗、銳利的宿命似的,緊握住深深插在格拉後背上的那柄戰刀的鋒刃。罌粟花色的血從白紅雪被割破的手掌間湧出,沿著戰刀晶藍的刀體緩緩地流淌,白紅雪感到,深陷入手掌的刀鋒,似乎把她的手骨都割裂了,而她的手卻握得更緊了。白紅雪深深地呼吸著格拉身上飄出的雄獸的氣息,猛然縱情無羈地緊摟住了格拉,這使插在格拉身上的戰刀更深地刺進了他的身體。

格拉本來就緊閉在一起的銳利的嘴唇閉得更緊了。白紅雪清晰地聽到了格拉咬碎自己牙齒的堅硬的破裂聲。她突然發出了壓抑著的、慘痛的抽泣聲,那聲音像垂死的雌獸的悲嗥。緊接著,白紅雪感到,刀鋒穿透了格拉的身體,並深深刺進了她柔軟的腹部。劇烈的疼痛使白紅雪的眼睛裏瘋狂地閃耀起破碎的藍光,然而,欣喜若狂的笑意卻多姿多彩地怒放在她白如柔雪的面頰上。因為,她發現,那刀鋒刺進身體的疼痛感,竟是那樣豔麗,那樣燦爛,那樣令人沉醉。

為了使刀鋒更深地刺進她的腹部,白紅雪的摟抱變得更加熾烈了。她纖細的腰肢和豐盈的臀部風情萬種地扭動起來,彷彿是踏著銳利的鋒刃妖冶地起舞;彷彿是摟著獻祭的火焰,向蹲踞在落日上的雄豹放盪地賣弄風情,而她猶如塗著獸血般殷紅的唇間,發出了迷亂的、詠歎似的呻吟聲,那聲音中飄盪起濃豔的、色情的魅惑。

戰刀被血染得晶紅的刀尖,從白紅雪的後背露出來。格拉的眼睛漸漸變得黯淡了,像是正在熄滅的深紫色的落日;白紅雪秀長的美目間卻驟然搖盪起盈盈的光波,柔情無限地注視格拉,她那動盪的目光如同額爾古納河銀色的波濤,在為落日沐浴淨身,而那波濤起伏的韻律,像是一支悲涼、美麗的安魂曲。

「噢──,我的雄豹呵,現在,誰也無法把你奪走了,你再也不能離開我了──是雪亮的利刃把我們的靈魂永遠聯結在一起……。」白紅雪疲倦難耐地輕聲說。她睜大的眼睛瞬間之內凍結在一片格外絢麗的柔情中,只是她的面容卻變得那樣蒼白,白得有些傷感,有些淒涼。

潮洛蒙披著破舊僧衣的身體,像荒草中裸露出的一塊枯紅的岩石,一直盤膝端坐在山岡上。他深陷的眼睛猶如寧靜的冥想,注視著剛才發生的一切。此刻,潮洛蒙從身旁的文冠果樹叢中,折下一段枯枝,用火柴點燃了。然後,他艱難地站起來,離開山岡,走向額爾古納河陡峭的河岸,走向那仍然摟抱著──被蒙古馬刀的鋒刃連接在一起,佇立在破裂岩石間的格拉和白紅雪的屍體。同時,在經過的地方,潮洛蒙用手裏那根燃燒的文冠果樹枝,點燃了枯黃的野草。

風被燃燒的野草灼痛了似的,發出尖利的悲嘯聲。銀色的火焰猶如蜿蜒的長蛇,在紛亂搖曳的草叢中竄躍起來。那深長的火焰竄躍過的地方,天空急速地顫抖著,變成了猩紅色。峭岸下的那隊騎兵被燃燒的狂風驅散了,野火喧囂著漫過遼闊的荒原。

潮洛蒙活佛的僧衣也騰起了金色的火焰。他緩緩走上額爾古納河陡峭的河岸,來到那一對青年男女直立的屍體旁──這對身體被戰刀連接在一起的戀人,死後還在互相深情地注視著。白紅雪秀長的美目中凍結著峻峭、秀麗的波濤,而格拉的眼睛像凋殘的落日,但那是一種剛烈的凋殘,一種屬於火焰和猛獸的凋殘。潮洛蒙活佛發現,格拉的眼睛裏不再有雷電劈開的裂痕,不再有暗紫色傷痕般的遺囑。

「噢,落日上美麗的傷痕已經癒合了,悲愴的靈魂對塵世的遺囑也消失了……我終於使蒙古之魂在野火中得到了淨化……。」潮洛蒙活佛寧靜地想著,盤膝坐下。

這時,白紅雪妖嬈飛揚的黑髮變成了銀白色的火焰,像那許多年前在深秋中盛開的白百合的色調,而跳盪在格拉身上的火焰則是深紅的,那是紅百合的顏色。片刻之後,那兩條火焰以狂歌醉舞的情態互相瘋狂地纏繞著,遮住了格拉和白紅雪的身影。

潮洛蒙活佛聽到了自己的骨頭被燒裂的聲響,他忽然覺得,那在眼前騰躍的火焰原來就長久地囚禁在他衰朽的生命中,就燃燒在他乾枯的靈魂裏。他的目光像灼熱的沉思,飄向西方的天際。被野火燒成殷紅的蒼穹下,巨大的日球像是一滴青銅鑄成的、堅硬的淚,又像是殷紅虛無的靈魂。

「無數歲月苦苦的追尋,都變成了燃燒的瞬間……噢,那殷紅的虛無和青銅色的落日,是生命之美的極致……那屬於高貴生命的美……。」——這縷審美激情,是潮洛蒙活佛乾枯的軀體在火焰中化為殷紅的灰燼之前,從他的意識中飄過的最後一個生命的痕跡。

(節自《自由在落日中》第八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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